贏師隙聞言,眼前一亮,若有所悟。
其實火藥出世之后,若不走彎路將那些鮮血積累的經驗快速越過的話,游牧民很快就會從所謂“武德充沛”變為“能歌善舞”。
當然,不只是游牧民,還有更為落后地區的斷發紋身的原始聚落。
這一點在墨家守高柳、謀南海,以及秦國向西征伐月氏、義渠、西羌的時候,感受極為深切。
譬若秦之西伐,百余名手持火槍的士卒,配合可戰可走的改良的戰車車陣之法,便可以讓千余名騎馬控弦而用骨箭的義渠人無可奈何。
移民之后,多有捕捉“奴仆”者,占據土地,開墾生息,或是直接受封一地,依靠百余人就能夠維護殖民統治。
于秦國而言,的確向西有貿易利潤,但比之于中原的誘惑,無疑是中原更大。
吳起之意,便是說秦要做雙頭之隼,一邊要盯著中原,另一邊也要留有后手向西開拓。
反正向西開拓于此時算不得什么大功,武器戰術以至于后勤人口的碾壓,用火槍去征服尚且沒有馬鐙沒有鐵器的族群,就算是得地千里,可能也不過是個五大夫之功,距離相當于卿的庶長還有段距離。
既是留作后手,也是為了能夠獲得更多的土地人口。
向西可以緩緩圖之,向東卻需要雷霆一擊之后穩定局面。
秦國必須要先得西河,然后才能考慮稱霸之事。
沒有西河,秦國沒有任何的戰略空間,任何一場大仗打輸了都可能是滅國之敗,所以哪怕是后世入蜀也先要謀求西河作為緩沖。
秦國之前孱弱的時候,并未考慮奪取西河之后的事。
但隨著變法的深入,國力日強,秦國君臣這才終于意識到墨家提前二十年布局的可惡。
秦想要爭霸天下,要先得西河,然后奪漢中,找機會入蜀,這樣才能有源源不斷的兵力財力人力物力,支撐西河之東的長久戰爭。
問題就在于,不得西河,不敢全力入蜀;可有能力得西河的時候,墨家先走一步卡在了漢中。
這步棋對于秦國而言,惡心之處就在于如果得了西河,和三晉的關系必然緊張,這時候再去奪漢中,就會與墨家交惡。在西河對抗三晉,再加上墨家,那就是自尋死路。
而兵出西河,就必須要和墨家結好,這一點毋庸置疑,哪怕明知道墨家是讓秦國做當年的吳國,也仍舊要交好。不交好就意味著三晉不需要面臨兩線作戰的壓力,全力在西河廝殺,那是秦國現在無法應對的。
換而言之……墨家堵死了秦國統一天下的路,只允許他們做個區域性的霸主。
要么,向西開拓諸夏之外的土地;要么向東,成為牽制三晉的棋子。失去了南下巴蜀的戰略方向,也就失去了雄取天下的資本。
蜀地是現在變法后的秦國最好的戰略后方,尤其是都江堰被提前修建、鐵器農具和新種植方法傳入蜀地之后更是如此,但于現在看來并無希望。
這一點吳起早已看的清楚,但是看清楚和有力量去解決,并不是一回事。
不得西河,秦國就永遠沒辦法謀取天下,西河必奪,才能給關中平原留下緩沖,才能不至于一戰失敗就有滅國之虞。
可若奪西河,就等同于至少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內要和墨家交好,應付三晉的反撲。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墨家從漢中發力繼續滲透巴蜀,斷絕秦國問鼎天下的機會,只可能做西伯侯這樣的一方霸主。
是故吳起說向東謀西河的同時不能忘記向西,就是在為秦國的將來撲一條路,一條萬一失敗、萬一墨家強大到不可制約之后的路。
有備無患、未雨綢繆,善謀國者,當如是。
吳起見秦君沉思,便道:“為將者,不可不識山川地理之勢;為君者,不可不計深遠。”
“是故,向東可霸、向南可一、向西可久。”
“然若稱霸為侯伯都不能,又豈能一天下?欲一先霸,霸則難一。”
這些戰略性的東西,作為一國之君哪里能夠不清楚?吳起當年和魏侯的分歧,就是因為戰略上的問題,是維系魏國多線作戰的霸局還是參與中原弭兵先解決西秦之事的分歧。
時過境遷,吳起再一次提出了自己的戰略。
歷史上他主政楚國,做的也是類似的是,向南得洞庭蒼梧,為楚國打下了一個穩定的大后方,然后才徐圖陳蔡,謀求中原。
這一次他說出了自己的見解,秦君慨嘆一聲道:“如你所言,不知要多少年。”
吳起明白秦君的感嘆,便道:“要待天下有變。今日之友,明日之敵;今日之敵,明日未必便不能為友。天下歸一,怕非是一朝一夕之事。”
他入秦之后自然研究過秦國的山川地理,墨家占據南鄭也和秦川多有貿易,再者墨家入南鄭之前,秦國和蜀國就已經圍繞著漢中打了幾十年,哪里能夠不知道秦川巴蜀之勢?
漢中入川,以吳起看來現在其實有四條路。
其中三條走不通。
子午谷路,這是自古就有的,張儀就曾說過以一軍塞午道之語,當年武王伐紂,巴人也正是經過午道前去會盟的。
這條路走不通,墨家只要守住漢中,以墨家的守城之術,人少無用拿不下南鄭,人多會被堵死。
陳倉道、褒谷道,這兩條路也是不可能攻破的,至少現在是不可能的,道路險峻,墨家又善守。
唯一還剩下一條,就是經此時的武都,也就是后世的隴南隴右而入川,大約就是后世鄧艾入蜀的陰平道方向。
那是一條唯一可能繞開漢中突襲巴蜀的路,否則就得在秦嶺和墨家守衛的幾處關塞硬戰。
所謂得隴望蜀,想要望蜀,就得得隴,也就是得要繼續向西擴張。
秦國這些年一直在向西,碾壓夷狄,得利頗多,但是吳起覺得還不夠。
秦國有“縣”、“道”兩種行政區劃分,縣是直轄的基本盤,道則類似于殖民地,所謂縣有夷狄則為道。
向西,還有兩個方向。
一個是如今隨著貿易發展日益重要的河西走廊,秦國的勢力已經深入到那里,并且有了不少的移民。
如今上古第二大澤豬野澤還在,各條河流還沒有干枯,灌溉農業在那里可以發展,伴隨著向西貿易,那里逐漸開始多了許多文明的氣息。
另一個方向,就是沿著秦穆公當年的西征之路,經略隴西、隴南,秦國已經在這里設置過一些縣和道,有著秦穆公時代打下的基礎,發展的也算不錯。
向西北,經略河西走廊,既是為了貿易,也是為了給秦國留一條路……秦人祖先既然可以從山東遷徙到這里,將來一旦天下實在難以容身,秦人也可以沿著這條路向西繼續遷徙,另謀封國。
向西南,則是為了等待吳起所謂的“天下有變而一天下”的機會,也就是攻取蜀國得到巴蜀的機會,雖然現在看來這個機會有些渺茫。
但終究還是要早作準備。
如果有一天真的和墨家翻臉了,那么既可以從子午道、褒谷道等途徑突襲,也可以從隴南想辦法直接入蜀。
蜀帝封墨家的人于南鄭的目的,很明顯。
頗為類似于歷史上蜀帝封苴國的心態。
一則是巴蜀之間爭斗不斷,秦國又為了漢中和蜀國打了幾十年,使得蜀帝根本無力守住漢中,不得不交到墨家手里,又結了姻親,以求守住北大門。
二則就是墨家在蜀地的勢力越發的大,名聲越發的高,難免牽扯到一些貴族的繼承權問題,蜀國又是個封閉之國,來了這么一支又是挖井鹽、又是貿易水銀開礦修江堰的外部勢力,肯定是要想辦法給他們扔到外面去,以免內部出事。
蜀國和漢中墨家的關系很微妙,漢中墨家的那些人也是經常征伐一些周邊的夷狄小國,在守北大門這件事上做的也確實不錯。
但是……蜀國也對漢中的墨家很擔憂。
后世有石牛之謀,有五丁開山的故事,實則石牛道早已存在,只不過原本不適合大軍通行,因為畢竟蜀國早就和秦國圍繞著南鄭打過好幾次仗,而且還涉及到當年巴蜀都參加了武王伐紂之事,這道路早已存在。
現在墨家正在以“貿易往來方便”為由,修繕這條此時還不叫石牛道的石牛道,使得蜀地大為不安。蜀國本身就是個巫術崇拜的國家,隨著中原文化的滲透逐漸諸夏化,而墨家去的那些人又是中原文化最先進的一批人,掌握著文化優勢和錢財優勢,又有民心,伴隨著墨家一些學說的傳播,蜀國不擔憂是不可能的。
這也正是吳起認為,既要向東,又要向西發展的重要原因。
向東得河西,是秦國稱霸乃至于參與中原之事的第一步。
西北,經河西走廊,那是貿易路,是秦國國庫財富之路。
也是萬一有一天中原統一秦國向西遷徙在西域打出一片天的后路。真要到了那一天,大不了向西立國,奪波斯名為巴克特拉之封縣,謀傳聞富庶不下中原之身毒的后路。
向西南,經營隴西隴南,那是為了將來萬一有一天機會來臨,時機一到,秦國可以直接入蜀,切斷漢中,從而獲得一天下的大后方。
欲霸,則必親墨;欲一,則必反墨。何時親、何時反,都需早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