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這個詞,這幾個月劉三聽人提起過許多次。
對他而言,這個詞于此時其實很難理解。
于村社之人,天下是什么?
他們知道天下很大,但卻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么大,而且很多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村社三十里之外。
三十里的天、三十里的地、三十里的人,從很遙遠的地方運來的鹽,再加上星星、月亮、太陽,這邊構成了他們眼中的全部天下。
從墨者開始進入村社之后,他從那個骨子里有些懶散不喜歡耕田,變為了想去看看天下到底是什么樣子。
他想,天下總有不耕田就能生活的人。
他見過,比如村社原本封地的主人,那名楚國的中士。
那名中士不用干活,至少不用耕田,家里面就會堆積著吃不完的糧食。
他曾以為墨家也是這樣,但沒想到墨家的人根本沒有再派一位中士占據封地,而是將封地分掉,并且告訴他外面的世界還有很多不需要耕田就可以活下來的辦法。
但都需要勞作。
恍恍惚惚間,這幾個月劉三已經逐漸接受了財富源于勞作的說法,并且對于墨家說的“勞動者占據勞動創造的財富”的說辭極為認同。
可都是勞作,卻又各有不同。
這幾天看到了許多奇怪的東西,譬如鐵軌、譬如燒煤的機器、譬如煤,但他覺得這樣的勞作雖然不是耕田,卻也不是他所喜歡的。
他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因為他不知道天下到底有多少種行業,故而也就無法選擇,甚至無法想象。
于是他睜大了眼睛,觀察著所能觀察到的一切新鮮的事,想要找到一個自己認為喜歡的行當,等到將來自己或許可以從事。
幾天后,他們連隊再次調動。
隔壁的幾個連隊被安排挖溝渠,一個是連接從長江到鄂邑的水運航道,另一個也是建設一片將來可以灌溉的農田區。
看著那些揮舞著鏟子挖掘河道的人,有人告訴他,泗上有專門以此為生的人。
不是服役,而是被人雇傭挖掘河道,每天的收入大約可以換取二十斤的小麥。
劉三暗暗搖頭,心道,這不是自己想要做的事,即便這不是耕田。
村社里已經開始使用新的度量衡,劉三知道斤這個概念,對于在泗上勞作一天所得錢能夠換二十斤小麥的事頗為震驚。
原先村社的那些人,一家勞作一年,只怕也剩不下多少糧食。挖河這種事在他看來,是個男人就可以做,居然每天可以得到二十斤小麥,這實在是讓他理解了泗上的富庶。
不過他現在是義務服役,可就沒有那么多了。
在心里暗暗記下每天二十斤小麥這個數字,他便跟隨著自己的連隊離開了這里。
幾天后他們來到了一處荒地,幾個人正在用一些在劉三看來極為古怪的東西對著遠處看,他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卻知道那種活自己肯定做不了。
連隊分派的活都是他們可以做的,看上去有點像是筑城,在村社的時候曾經被封地主人叫去挖土修筑過封地的圍墻。
遠處不少穿著和他一樣軍裝的人正推著一個個獨輪車,將土堆放在已經有些模樣的道路上,后面有好多人拉著沉重的石碾子在上面轱轆著碾壓。
“這是要筑城嗎?”
他問了問連長,連長說不是,只是在修路。隨后就分派了他們的任務,是去遠處的一個石場背石頭,每天必須完成定量,超額完成會有金錢獎勵,但是這錢暫時不會發放,因為就算是發放這里也花不了,而且就算去了城邑這時候也買不到什么東西,尤其是如果大家都想買東西的話更是如此。
劉三是信任連長說的話的,連隊里的人都信任,因為他們確信一個把土地分掉而沒有占據那些最好的封地田的墨家,不會說話不算話。
至于這些石頭是用來做什么的,他也沒有問。
到了石場之后,每個人都背上了一個柳條筐,剛剛領取完就聽到了幾聲仿佛雷鳴一般的爆炸聲。
他用過火繩槍,知道火藥的存在,卻沒想到會有這么響的聲音。
碎石紛飛,他想這可真是能夠把山給炸開啊。
那些炸山的人穿著和他們不一樣的衣衫,是靛藍色的,頭上戴著有些古怪的帽子以作分別。
后來劉三才知道,這些炸石頭的人都是從泗上調集過來的,因為他們用的火藥不是那種黑色的火藥,而是另一種。
說這個故事的人可能知道,但劉三并不能知曉他說的那些東西都是什么,只能隱隱約約地聯想到這種炸藥好像和泗上的一些制堿、制皂的作坊有關,但再多的他就不清楚了。
回去洗頭的時候,他還好奇地看著配發的肥皂,心想這東西怎么能和爆炸聯系在一起?
然后看著水面上漂浮的那些肥皂泡慢慢碎裂,他若有所悟,似乎明白了,其實根本什么都沒有明白。
他和連隊的人背了半個多月的石頭,終于明白背石頭原來真的是用來修路的,那些碾平夯實的道路上堆放上這種石頭,然后上面鋪上了一些木料。
這些木料都是從不遠處的森林里運來的,旁邊就有一個水力的鋸木作坊。
鋪上這些木料后,又將之前他們在江邊裝卸的那種長長的名為軌的鐵,安放在這些木料上。
劉三心說,終于能夠看到這種路到底是什么樣的車能夠在上面跑了。
心中好奇之余,他也逐漸適應了這種生活,每天雖然疲憊,但是每十天可以休息一天半,剩下半天時間還要聽人講義、識字之類。
每天可以吃得飽,雖然吃的不好。每隔十天休息的時候,附近也沒有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不少人會跑到樹林里自己釋放一下憋悶已久的情欲,彼此默契也不是什么尷尬的事。
附近又幾乎沒有女人,有的女人也是有丈夫的,墨家軍中又沒有營妓,也只能如此。
休息的時候,他曾好奇地問了問那些負責炸山的人,他們每天可以賺多少錢?
對方給了一個數目,大概是每天可以賺八十斤小麥,而出來到楚地還要再多給一些。
劉三不禁眼熱,便問對方這樣的活怎么才能做?對方說,得識字,得上完小學還得上專門的學堂去學一些基礎,還要培訓一個月的時間,然后對方很明確地告訴劉三,他沒機會了。
對方還告訴劉三,這種活很危險,很容易出事,所以薪酬才高。不過他們是隸屬于公營的,如果傷殘了上面會發錢供養到死,如果能夠活著干到五十歲,便可以退休了。
劉三問,什么是退休。對方想了想便道,不用干活卻有錢花。
這個答案讓他大為驚奇,心想泗上到底是什么模樣呢?臨走的時候,他又忍不住問道:“每天可以買八十斤小麥,那泗上有這么多小麥嗎?”
對方笑著回答道:“沒有那么多小麥,但是有棉布、璆琳、陶器、鐵鍋、木桌、絲綢……這些錢根本就不可能全都來買小麥。”
他已經見過了璆琳窗,眼饞過雜貨店的鐵鍋,但卻從未見過陶器之類的許許多多剛才聽到的東西。
他想,應該去見見,等退役后,做自己想做的能做的事,賺很多的錢,買很多的東西。
然后對面給他講了一個很勵志的故事,說是泗上曾有一個人,從背石頭做起,一點一點地積攢著錢,后來終于開了一家自己的作坊。又鄭重地告訴劉三,只要努力勞作,就能致富。
這個故事省卻了個最重要的地方。
的確有這么一個人,但這個人開作坊的錢可不是背石頭背出來的,而是背完石頭后去了南海販運過長工。
隱去了最重要的部分,精簡之后,便是一套很完美的說辭:勞動創造財富,只要好好勞動就有發財的機會,所以要好好干活。
那些作坊主一定是比別人都勤勞、聰明、能干,否則為什么他們能發財呢?
這個道理聽起來沒什么問題,所以劉三懷揣著這樣的夢想,領取著每個月能夠買半斤糖的軍中零用錢,開始了拼命背石頭的生活以超額的量換取微薄的薪水,休息的時候則整日跟著隨軍夜校學習識字和算術,收斂著舌頭學習著泗上的語言。
不久后,這條十幾里長的、連接鄂邑的煤礦和鐵礦的路終于修完了。
劉三積攢了一些錢,在路修完的時候,還得到了一些心理上的滿足——有人宣講說,這是有利于天下的。
他也終于看到了在上面跑的馬車,看到了仿佛是駟馬戰車那樣的扼挽方式之下的馬車拉動著之前難以想象的煤塊在這條鐵的路上飛馳。
他想,這兩匹馬拉的可要比之前的六七匹馬拉的都多都快,原來是這樣啊。
他問了問泗上來的連長,泗上有很多這樣的鐵軌的路嗎?
連長想了想說,不是很多,只有一些遠離河流的礦山才用,至少他在彭城沒見過,因為彭城有很好的河,船運的必這運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