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孫仲子自覺看清楚了問題的本質,又道:“齊韓心意不和,我的計策便可以讓齊韓捆在一起,生則同生、死則同死。又洞悉墨家之心,反其意而為。”
“用我之計,必可無虞。”
卻不想他話音剛落,一柄沉重的劍鞘就直飛過來,正砸在他的臉上。
一顆后槽牙被劍鞘砸落,扔劍鞘的人破口大罵道:“怨不得墨家說一些人是冢中枯骨,說的就是你們這群人。”
“出不能為將知兵決勝千里,入不能為相富國強軍,只會搞一些法力詐術,在規矩之下蠅營狗茍,遇到墨家這種翻天覆地砸碎規矩的便毫無辦法。”
“你若真有本事,何至于天子出兵連六千人馬都湊不齊?”
這話說的有些誅心,熬孫仲子捂著臉驚視對方,發現是一名齊國老將。
那老將手勁極大,擲完了熬孫仲子后又道:“這就像是你是一頭豬,知道別人想吃你,你卻不想著逃走,卻想著先把那個人的筷子折斷。心想,人吃豬總要筷子,我只要把他的筷子折斷他便無可奈何。”
“卻不知道人用筷子吃只是為了避免弄得手上臟兮兮的,若真是沒有筷子也可以用手!”
“你就是那頭豬,不想著怎么逃走卻想著去折斷別人的筷子!人心人心,若是你真知人心,天下何至于此?無能之輩,這里哪有你狺狺狂吠之席?”
熬孫仲子被這樣一罵,不肯受辱,心說男子大丈夫若受辱不若去死,今日便撕破了臉!
他一只手捂著腮,嘴角流著些后槽牙脫落的血,含糊不清地罵道:“天下成了這個樣子,難道不是你們的過錯嗎?”
“天子何須富國強軍?天子有命,諸侯從之,分封建國,拱衛京畿,做天子之臣的根本不需要富國強軍!要不是你們不守規矩禮法,天下如何能亂?是你們有野心導致規矩亂了,卻怎么能說我等這些守規矩的人是無能之輩呢?”
這等于是在指責如今天下成了這個局面是諸侯的過錯,不守規矩,現在導致了這樣的危局,卻居然指責自己無能,說自己不能出將入相富國強軍。然而要是你們都守規矩的話,天子哪需要富國強軍?
他是這樣想的,可對面的嘲諷聲更加刺耳。
“可笑迂腐!難不成天下禮崩樂壞是現在才開始的嗎?”
“天下如此,列國紛爭,只有三條路可走。”
“要么如昔年仲尼,周游列國,以求重塑禮樂,天下歸定,不惜風餐露宿一世奔波,只求天下令出于天子、邦國令出于諸侯,重回周禮權威之世。”
“要么出將入相,富國強軍,天子若強,誰人敢不守規矩?昔年齊九世之仇,天子烹齊侯,齊人卻從未敢怨恨天子。”
“要么便如楊朱、墨翟、老聃之輩,尋求大道,順應自然,重立規矩,另建法度。”
“此三者,你會哪一個?你能做哪一個?墨家說你等之輩是冢中枯骨,一點沒錯!”
熬孫仲子被對面罵的啞口無言,只覺得對方強詞奪理,可卻又難以找到反駁的詞匯。
周天子被嚇得臉色煞白,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天子權威已經沒有什么用了,對面說的如此直白,擺明了這根本就不準備給天子顏面了。
齊國不想按照熬孫仲子的計劃去做,那樣的話大軍慢悠悠地先南下到泓水再撤,很可能就要被全部圍住。
就像是那老將說的,用筷子吃飯只是為了防止手上臟兮兮的,卻不是說沒了筷子就沒辦法吃飯。作為一頭豬,應該想著怎么逃走,而不是想著把要吃他的人的筷子折斷。
墨家之前的確布下疑兵,是為了拆開中軍和右翼,現在看來目的已經達到,正是為了各個擊破。
但并不代表說兩軍會和墨家就一點辦法都沒有,最多也就是吃起來難受一些。
此時的僵局根源在于誰先撤。
如果說現在立刻下達撤軍的命令,各部自己想辦法的話,那三萬韓軍無疑是最容易撤走的。
墨家如今弄出了這么大的陣仗,明顯目的不是區區在陽夏的三萬韓軍,而且若真的是目標是陽夏,完全可以將兵力悄悄集結在商丘之南。
如果斥候給出的東北方向的情報是真的,墨家這明顯是準備吃掉商丘附近的諸侯聯軍主力的。
若是這樣,現在下達撤軍的命令,陽夏的三萬韓軍一準兒可以跑掉,因為承匡方向的那支墨家偏師肯定會放任陽夏的韓軍溜走而去堵住聯軍主力的退路。
齊軍想要現在就撤的前提,是用在陽夏的三萬韓軍做誘餌,北上承匡吸引墨家的偏師。
主力則在承匡以北快速突擊過去,不去管那三萬韓軍之后怎么辦。如果那三萬韓軍能夠很好地完成任務,十有八九是要被墨家圍困在承匡陽夏之間,兇多吉少。
這就是問題的分歧之所在:齊國的想法從大局上看是對的,可這個大局不是韓國的大局,而是所謂天下諸侯天子禮法的大局,韓國愿不愿意為殉道而舍棄最后一支野戰部隊甚至堵上滅國的風險?韓國相不相信齊國在撤軍之后能夠不去救臨淄而是會為了韓國放棄膠東和臨淄而在中原替韓國保衛都城?
所以齊國所謂的大局是沒有意義的,韓國不想做殉道的犧牲,用韓國的宗廟為諸侯延續做磚瓦。
故而熬孫仲子這番很明顯是和稀泥的話,得到了韓國的贊同。
至少,要么全生、要么全死,而不至于說齊國跑了韓國死了。
齊國大臣還想繼續攻擊熬孫仲子以否決這個方案,韓侯卻出面道:“熬孫仲子之言,頗為大局。韓齊出兵,盟誓在先,不可私退。我為韓侯,當為韓三萬將士考慮。”
“如今唯有齊韓同心,事才可為。”
齊相田鞠反問道:“若齊韓同心,陽夏的三萬韓軍緣何就不能為大局而北上承匡?若是齊心,韓軍即為齊軍、齊軍即為韓軍,當為一體,舍小保大。”
“如今韓侯嘴上說齊韓同心,心里卻仍舊分出了韓軍和齊軍,這難道不是口是而心非嗎?”
韓侯已經不想講道理了,再講道理就剩下那些信任還是不信任的車轱轆話了,都是君侯,哪里會那么幼稚去相信盟友?
真要是撤回去,很可能剛到雍丘,齊軍就會舍棄韓軍朝臨淄進軍。
哪怕現在答應的再漂亮,哪怕是現在當著天子的面盟誓于鬼神,韓侯也不會相信。
由是韓侯冷言道:“此事除非如熬孫仲子折衷之法,若不然我現在便命段端撤軍。大軍散開,各自回撤。”
現在韓侯、齊侯、周天子并不是很危險,因為他們要是想跑的話,也未必不能和身邊的近侍們一起孤身溜走。
可一旦那樣的話,六萬多聯軍主力就徹底垮了,不戰而廢,齊國最精銳的一支野戰力量也就徹底葬送了。
齊國原路撤軍的計劃,必須要得到韓國的支持,韓國不支持的話,原路撤軍就是送死。
韓國也終于抓住了齊國的軟肋,不再和齊國講道理,而是用同歸于盡做威脅。
要么按照折衷的方案,現在就南下泓水,會于陽夏,從陽夏撤走。
要么,現在陽夏的韓軍就跑,在聯軍中的韓侯也會輕車前往陽夏,把齊軍全都扔在這里,讓齊侯自己選擇是孤身跟著韓侯跑還是留在這里等著被俘。
齊國真的是想怒罵一句豎子不足與謀了,南下泓水兇多吉少。
本來就已經深入到泗上了,現在還要南下就更加深入,到時候承匡偏師、陳苦縣偏師都會如同聞到了血的牛虻馬蠅一樣圍過來,近十萬大軍能否突圍出去全是未知之數。
一旦如此,就斷送了齊軍或者韓軍單獨撤回的可能。
但好處也顯而易見,到時候韓齊兩國就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同生共死,反倒是少生了許多齟齬。
熬孫仲子這樣的貴族分封時代的精英們考慮問題的方向是沒錯的,盟友作戰,要考慮盟友之間互相捅刀子下黑手,這是要優先考慮的。
所以舊貴族時代的精英們在考慮問題的時候,要先考慮人心,先考慮盟友之間怎么才能夠不生二心,然后在這個基礎上才能考慮勝利還是失敗。
如果連前者都做不到,實際上也根本就沒資格考慮勝利還是失敗。
齊國老將罵的雖兇,實則都是屁話。
說是為了大局,誰的大局?齊國的大局是韓國的大局嗎?韓國憑什么要為了齊國的大局舍棄最后的有生力量?
熬孫仲子見韓侯出面如此說,自己也捂著嘴道:“正是如此,盟軍作戰,最忌不齊心。”
“若諸侯齊心,何至于會讓當年區區數百的墨家得以震動天下?墨翟縱大才,墨家數萬眾卻也多是中人之姿,若是諸侯齊心,何至于有今日之困?”
“吾聞吳起曾言,不和于國,不可以出軍;不和于軍,不可以出陣;不和于陣,不可以進戰;不和于戰,不可以決勝。”
“如今欲要和墨家決戰,豈能不和于軍?”
“唯有退至柘城,齊心同力,齊韓方和。”
“屆時,生則同生、死則同死,此所謂置之死地而后生也。”
“若不然各懷心思,縱有十萬軍,又豈能戰?”
他有著很標準的冢中枯骨的舊貴族式思維,如果不能從“道”也就是根源上解決諸侯同心的問題,那就用“術”逼的諸侯不得不同心。
道于此,便是講道理讓諸侯齊心協力,棄小保大的同時,還能夠讓齊國撤回去不跑武裝保衛韓國。
術于此,便是想辦法讓韓軍和齊軍混在一起,互為牽制,誰也不能先跑否則大家一起死。
韓侯手里又抓著齊國原路退兵的軟肋。
爭執了大約一上午,齊國也只好無奈地接受了韓國的提議,選擇了折衷和稀泥的方案。
即,圍困寧陵的齊軍立刻撤圍,在寧陵商丘之間布防,以五千兵力至少擋住墨家主力前鋒一天的時間,為聯軍主力南撤爭取時間。
聯軍主力向南,過泓水;陽夏韓軍在固守陽夏的同時,派遣一軍向東至柘城,圍擊苦縣等地的墨家疑兵偏師的阻擊。
聯軍主力和韓軍會于柘城,再從柘城至陽夏,從陽夏經固城而退入到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