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阿大也是沒想到自己會來到額赫庫倫。他在來之前就聽到個傳聞,說‘周青峰欺師滅祖,叛離師門,十惡不赦,人人得而誅之’。細細一問,這傳言是周青峰的師兄楊簡四處散布的。這人最近成了大汗的孫女婿,地位陡升,很是神氣。
從心底想,毛阿大對周青峰總是有某種畏懼。那是一種底細被人探知,毫無秘密,甚至被人捏住把柄的難受。每次面對周青峰的目光,哪怕對方明明在笑,可毛阿大心里卻在發涼。這次在伐木場的工地上見到周青峰,更是如此。
被周青峰任命為什么‘木匠組’的組長,毛阿大心里并不高興。可他也知道自己沒得逃,尤其得知竟然要他教五個學徒時,他更是不樂意——這教會徒弟,餓死師父。自家技藝怎么能隨便傳給別人?哪怕是主子也不能逼著自己教徒弟啊!
毛阿大習慣性的擺出一副師父的架子。于是一上午的時間,他光指使五個奴隸徒弟伺候自己,啥事也沒干。等到中午的時候,五個奴隸徒弟全都去告狀。
“徒弟告師父?真可笑!你們這是要造反啊。”看到五個氣呼呼的奴隸徒弟圍著自己,毛阿大咋咋呼呼的叫罵。他根本沒想到這個地方的社會環境是多么的與眾不同。
在五個奴隸徒弟身后是早上抽鞭子的女奴。毛阿大對這女奴有點犯怵,卻梗著脖子硬氣的嚷嚷道:“我可是周小主子指派的組長,我是他們師父。想學我的手藝就得服侍師父三年,這是規矩。這三年任打任罵,生死都由我處置,到那兒都是這個理!”
這女奴顯然有點地位,卻也不知道毛阿大說的‘這個理’到底要不要遵守。她跑去找首長匯報,首長倒是很快做出了決定。
“首長說了,你這種作威作福的思想是錯的,要接受批斗。讓大家好好看看你這個落后份子的下場。”女奴一揮手,就下達具體指令,“把他捆起來,帶上高帽,掛上牌牌游行。”
女奴口中說的都是新詞,幾個奴隸徒弟似懂非懂。不過要收拾毛阿大的意思還是很明白的。幾個人一起動手,三下兩下就把毛阿大給捆好。這下毛阿大才意識到事情要遭,可不管他如何求饒也沒用,周圍的奴隸都想看熱鬧。
蔡志偉被喊了過來,他被要求給毛阿大畫個‘牌牌’。
“什么牌牌?”蔡畫師表示自己不知道這‘牌牌’是個什么東西?他到額赫庫倫才一兩天,就覺著到了個新天地,什么東西都是聞所未聞。
女奴拿出個學習寫字板說道:“首長說了,你是按這落后份子的模樣畫個滑稽可笑的畫兒。就是要讓他丟臉。”
蔡志偉想說這毛阿大現在的樣子就夠丟臉了,他也不會畫什么‘滑稽可笑’的畫。只是不會畫也得畫呀,他可不想也變成落后份子——于是他用炭筆在學習寫字板上畫了個大腦袋,小身子被捆住的人。畫完之后連他自己都覺著實在可笑。
背縛雙手,頭戴樹皮高帽,脖掛滑稽牌牌,毛阿大剛到額赫庫倫的第一天就享受了特別的‘禮遇’。周青峰體系內第一次批斗落在他身上——由女奴孫仁拿著用樹皮裹成的喇叭,五個奴隸學徒不斷推搡,毛阿大被拉到工地的奴隸面前展示。
“落后份子毛阿大,身為木匠組組長卻辜負首長信任,在徒弟面前作威作福,不好好教授技能,態度極其惡劣。”女奴孫仁領頭,其他五個奴隸徒弟開始歷數‘罪狀’。
其實整個事情就像一出鬧劇,原本干活的奴隸們停下來獲得幾分鐘的休息,同時看毛阿大的狼狽,哈哈大笑幾下心情都好一些。這新奇的把戲讓整個工地的奴隸都興奮起來,議論不停,甚至感覺干活都輕松幾分。
這戴高帽掛牌牌的把戲實在折騰人,毛阿大根本沒想到自己只因為擺了擺架子,竟然遭了這么一份罪。他被壓著在工地上來回走動,作為落后份子教育其他奴隸要如何好好干活。這場羞辱讓他又恨又怕,生恐事后就此一命嗚呼,不斷跪下來哀求饒命。
批斗持續一下午,周青峰要讓所有人都明白,違背自己的命令將會是什么樣的下場。相比奴隸主動不動就抽打,餓飯,甚至處死的懲戒方式,批斗只是在精神上進行打擊,相比之下溫柔多了。被批斗的人也不影響其勞動能力,看批斗的人既受到教育,也得到放松。
如此看來竟然是皆大歡喜。
只有毛阿大不歡喜。入夜后他得到自己那份晚飯,吃飽肚子還是要把白天的事補上。他必須想辦法教會五個奴隸徒弟如何當個木匠。在篝火照耀下,白天批斗他的五個徒弟再次將他圍在中間,等著他教學。
“我教還不行么?可我隨便亂教。”毛阿大心中發恨,“我也是真蠢,為什么要跟這里的人對著干?反正這些人都不懂木匠活,我隨便教點不就好了。”
木工活么,就是刨,鋸,鉆。工具上有各種尺子,刨子,鋸子,鉆頭,鐵銼,鑿子之類的。毛阿大一路逃難,連老婆和孩子都可以丟掉,可他卻一直保留著一把木尺,一把鋸條和一柄刨刀。這是他吃飯的家伙,絕對不能丟。
毛阿大左思右想,把自己那把木尺拿出來,就教五個徒弟如何使用和識別木尺上的刻度,如何測量木料的長度。這其中還牽扯到一些粗淺的數學知識,他說了一段就得意的看著五個呆愣愣的徒弟,心想:“我教你們又如何?你們聽得懂么?”
還真別說,哪怕是最簡單的加減,五個奴隸徒弟都聽不懂。他們愣愣的看著毛阿大,只覺著這個師父似乎挺有能耐的——他居然會算數耶,會算十以上的加減耶。這東西我們這都沒人會。
可就算這么簡單的測量和算數,毛阿大還覺著自己教多了。看五個奴隸徒弟的傻樣,他就呵呵樂道:“行了,這‘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剩下的你們自己琢磨琢磨吧。這天都黑了,我們也該回去了吧。”
“還不能回去,要上課呢。”一個奴隸說道。
“還要上什么課?今個就教到這了,等你們搞懂我剛剛說的那些,我們再往下教。”毛阿大可是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現在天都黑了,他早就開始犯困。
就在這時,周青峰的‘電喇叭’聲就在工地上響了,“上課了啊,今天的數學大課。一連的人趕緊過來,五分鐘內開始點名,遲到的可就要受罰了。”
這超大的音量把毛阿大嚇的一哆嗦,可他手下五個奴隸徒弟連忙起身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生恐慢一步就受罰。毛阿大好生奇怪,也跟著過去。
工地附近開辟了一塊空地,一隊隊的奴隸按各自的組織架構安安靜靜的坐下,所有人都帶著一塊學習寫字板,手里還有一塊炭筆。現場還有人專門維持秩序,清點人數。毛阿大上前時卻被攔住,他還沒有被編組,只能站在外頭旁聽。
幾根巨大的火把照耀下,周青峰站在木板拼接的黑板前直接開始上課,“我們除了要學寫字外,還需要學算術。今天我們就開始從數字開始教。”
黑板上已經寫著零到九等十個數,周青峰就從讀音,寫法,意義進行教授。底下的奴隸各個都聽的很用心,因為不用心可是要受罰的。整個課程還時不時的停下來,允許聽不懂的奴隸直接舉手詢問,周青峰也一一作答。
毛阿大站在這露天課堂外正愣神,就聽身邊有人在驚訝的低呼道:“這位周青峰到底什么來歷?明明是漢人卻成了女真貝子,年齡幼小卻能上臺教授。而且他身為修士,本應高高在上,怎么自甘與這上百號低賤之人為伍,還教他們識字和算術,真是太奇怪了。”
毛阿大一偏頭,見是跟他一起從赫圖阿拉來的那名畫師,也是被周青峰困在此地無法脫身。他頓時將對方視作自己人,低聲揭底道:“這小子其實也就是個逃犯,跟他師父在中原混不下去了,逃到赫圖阿拉。
他在赫圖阿拉本受禮遇,建州的主子對他很不錯。看他卻還是心存不滿,竟然欺師滅祖,連他師父都容不下,又逃到這野女真的地盤來。我們也是倒霉,竟然落在這等惡徒手里。”
有白天那場批斗,毛阿大此刻恨死了周青峰,言辭中極盡詆毀。蔡志偉只是‘嗯嗯’幾聲,倒是繼續專注的看著周青峰上課。
周青峰上課很快,在確定大部分人都能認識十個數字后,他很快就轉向個位數的加減法。這下能跟上他課程的奴隸迅速減少,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可他并不輕易停下,反而再次提升難度開始講加減法的‘進位’和‘借位’。
這種抽象的概念對奴隸來說太難了。
“有人聽懂了嗎?沒聽懂沒關系,能問出問題也是好的。有問題的舉手。”周青峰在臺上喊道。可臺下的幾十號奴隸全都默不作聲,被周青峰注視時甚至會低下頭不敢與之目光對視。“連一個聽懂的都沒有?能問出問題的也沒有?”
奴隸們不做聲,毛阿大卻是在驚駭之中。他心中幾乎抓狂的喊道:“這等算術之法居然輕易就教了?還是教給一群呆頭呆腦的奴才,他們可是連一份拜師禮都給不出的。怎么能把這么高深的本事隨便教人呢?”
蔡志偉也是驚訝莫名,他則直接說道:“有教無類,這是真正的有教無類,上古先賢以此法教化天下,收獲曠古未有的名望。此子竟然也做這等看似無稽,實則辛苦的大業,這絕非池中之物,絕非池中之物啊!”
周青峰卻沒空多想別人如何評價,他只來回掃視自己眼前的奴隸們,可越掃視越是失望。他想從大量奴隸中找出幾個對數字比較敏感的人重點培養,以此降低他每天上課的難度,可現在的狀況實在糟糕——上十位數的加減法,連個能提出問題的都沒有。
開啟民智的路還很漫長啊!
“唉,算了。”周青峰一陣喪氣,都想直接宣布下課。而等他剛要開口讓所有奴隸統統滾蛋,就聽火把照耀的光線外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我想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