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工的混亂過去好幾天,數千名從撫順周邊趕來的農戶被安撫下去。只是周青峰被李永芳找個茬罰了一千兩,才了結這事。不過事件的余波并未平息。
招募有高超手藝的熟練工匠是周青峰的基本政策,不會輕易更改或者半途而廢的。因為事件的風潮已經擴散開,消息傳播的很遠,招募方式因此做了小小的改動。招募點放在了城外,引介費也大大降低,改為派出專門的招募人員深入到撫順周邊進行預選。
對已經趕到撫順的數千人口,能安置的盡量安置。安置不了的發給一定的米糧或者銀錢,讓他們自行回家。能如此好聚好散,和氣待人,此舉被老百姓視作大善,倒是把周青峰的名聲推到更高。至于有人倒霉死了,卻沒幾個人在意。
總的來說出了點亂子,花了不少銀錢糧米,但周青峰的形象隨著返家的百姓而傳揚開。好多人并不覺著只吃虧,反而希冀能真的被這位少年東家雇傭。不過已經被雇傭的人卻不是都開開心心。
入了夜,桑木匠還在通鋪上唉聲嘆氣。
最近撫順城西的住宿條件變得非常緊張,桑木匠原本是能住單間的木匠頭子,可現在他必須跟自己的幾個兒子擠在一起住。他愁眉苦臉的盯著土炕矮幾上的油燈,默默不語。
桑家的幾個兒子也都沒睡,圍坐在土炕盯著矮幾上一張合約。大兒子看桑木匠不開口,不由得問道:“爹,你看這是好事,你就點頭答應了吧。”
桑木匠頭都不抬,只是冷哼。他這幾天不開心,很不開心。
前幾天招工的混亂,周青峰當著桑家村所有老少爺們的面宰了村里的里長,還把幾個里長的跟班給當場擊殺。這些人都是桑木匠的同族,也是聽了他的話才來撫順城內尋個活計,結果命都丟了——桑木匠覺著大大的丟面子。
“他殺了我們同族兄弟,被他踩死的是你們的族長,你們還要繼續跟他干下去?”桑木匠嘴里說‘他’,幾個兒子都知道指代誰。
小兒子低著頭挪揄道:“爹,你現在記得里長是你同宗同族。可當年他侵占咱家一畝二分地的時候,他記得你是他同宗同族嗎?他可心慈手軟過?”
“混小子,你還頂嘴?”桑木匠把自己的旱煙槍朝矮幾上猛磕,“你們幾個才進城幾天啊,全都學壞了。這出門在外的,可不就是同宗間相互照應,這點道理都不懂?”
小兒子十五六歲,叛逆精神最大,梗著脖子說道:“爹,你說的是有道理。可平日里長帶著他那幾個走狗欺負咱家的時候,你發過那么大火嗎?那個混蛋死了就死了,你還為他抱不平?
里長不就是眼紅咱家賺的錢么?說什么同宗事宜他做主,他去談。真讓他去談,你能拿一個月三兩的銀子?你能隔三差五的吃上肉?給咱家發銀子的是這城西的周東家,可不是平日欺負咱家的里長。”
小兒子說話聲音大,其他幾個兒子紛紛點頭稱是。鄉村里族長就是土皇帝,往往全村生死操與其手。若只是欺男霸女都算好人了,逼得村里家破人亡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只是宗族勢力之大,思想之頑,影響之廣,絕不是殺幾個人可以改變的。同姓的村子往往就靠族長組織起來和其他村子進行抗爭,爭搶水源土地等各種資源。桑木匠心里就覺著周青峰殺了族長很不對。他拿周青峰沒奈何,賭氣就想干脆回家去,不干了。
只是桑木匠想走,他幾個兒子卻不肯走了。
這撫順城在周青峰眼里土得掉渣,可在這幾個地道鄉巴佬土包子眼里卻是難得的繁華所在。別人想給周大爺干活都不成,他們干的好好的那里愿意走?
銀錢又不燙手,拿在手里多開心啊!
只是桑木匠哼哼唧唧就是不肯留下。他大兒子今晚拿來一張紙想跟他商議事,他連看都不看一眼。眼看僵持不下,大兒子只能哀求道:“爹,你先聽我說,行不行?”
嗯......,桑木匠口中就發出這么個聲音。
大兒子抓起手中的紙說道:“爹,我剛剛看到東家貼的告示,說可以允許什么內部購房。我問過了,只要是上了一定等級的技工,可以低價在城里買一套房。爹,你是夠格的。咱在城里買一套房吧。”
桑木匠猛一抬頭直瞪眼,他真不知道幾個兒子今晚竟然是要商議這事——在撫順城里置辦房產,這可是大事啊。
桑木匠瞪著眼睛看向矮幾上的紙,問道:“你們認識這上面的字?”
幾個兒子全都搖頭,不過大兒子還是耐心說道:“爹,我都看中一套房子了,今個下午帶著幾個弟弟去看過。兩進的院落,有個大院子,六間房,屋內敞亮著呢。就是缺點家具,可這對咱家不是個事啊。關鍵是便宜,只要一百八十兩。”
“一百八十兩還便宜?”桑木匠怒的都要跳起來,“你們這些敗家子啊,才過幾天好日子就要買房?過幾天是不是個個都要娶媳婦?再過幾天就得吵著要分家。”
幾個兒子被罵的紛紛低頭,又全部拿眼去看‘敢言’的老幺。小兒子果然膽壯,出口反駁道:“爹,你做木匠活也是知道房子價錢的。這城里兩進的房子才一百八十兩,真不貴了。東家照顧自己人才賣這個價,換別人得二百四十兩。
再則那房子是真的好。大哥娶媳婦這么多年了,兩口子還睡在咱老家的窩棚里。嫂子和兩個侄兒過的多不容易啊。只要買了這房,大哥大嫂就能有個自己的屋子。二哥三哥再娶親也不用被人嘲笑。我和四哥也能住的松快些。”
幾個兄弟低著頭,暗地里全都朝老幺豎大拇指。
可桑木匠卻說什么也不答應,他就是一句‘我沒錢,買不起’,盤腿坐在炕上生悶氣。又是一陣沉默后,大兒子壯著膽子開口道:“爹,要不你借錢給我,我去買那棟房子。”
桑木匠比剛剛更加驚訝了,這次是真的直接跳起來了。
大兒子開了口反而放開了膽子,挺直胸膛說道:“爹,咱家錢確實不夠。可東家的‘隨便貸’提供住房貸款啊。我問過了,利息很低的。”
“你小子怎么什么都問過了?”桑木匠再次瞪大眼睛,“感情你們兄弟幾個都預備好了啊。啥叫‘住房貸款’?”
“就是向東家借錢。”
“印子錢啊?”
“可不是黑心的印子錢,這個貸款利息很低的。”
“你們真是翅膀硬了啊,居然敢借印子錢。開頭你還說啥?問我借錢?你爹我還沒死呢,你就開始惦記我的錢啦?我打死你個不孝的畜生。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桑木匠把自己的鞋抓起來握在手中,怒氣勃發的就朝大兒子腦袋上砸。桑家老大頓時抱頭鼠竄,幾個兄弟連忙去拉自己老爹。于是桑木匠連剩下幾個兒子也打,整個屋子內鬧騰的不可開交,乒里哐啷的亂響。
直到桑木匠打累了,小兒子又勇敢的站出來喊道:“爹,大哥借的不是還不起的印子錢,那是東家正兒八經開的‘隨便貸’,那不一樣的。”
“那有什么不一樣?你們年紀小,沒見過那些黑心腸的土財主有多壞。借他們一個銅板,過幾天就能讓你們把家底全賠進去。”桑木匠一副過來人的模樣,霸氣的說道:“只要我還當這個家,你們就別想去借什么印子錢。”
“借都借了。”大兒子捂著滿頭是包的腦袋,弱弱的說道。
桑木匠這真是驚的渾身冷汗,他手指亂顫的指著自家老大,滿臉通紅,怒火沖天。“你......,你......,還有你們,這是想氣死我呀?”
事已至此,大兒子反而站直了說,“爹,那‘隨便貸’的帳房說了幾句話,我覺著很是在理。人家說東家有的是錢,我們的錢都是他給的,他看不上我們這點。東家就是想要我們安心干活,好好干活。借錢給我們,其實是在幫我們過上好日子。
實際上我們兄弟幾個早知道你不會答應,所以我們都跟東家簽了合約,都借了錢。我借了一百八十兩,買下那棟兩進的房子。我想把娘,把我媳婦和孩子,還有兩個妹妹統統都接到城里來住。我再也不想住鄉下那個破屋子了。從今天起,我也是個體面人。”
老大說完,老二老三老四對視幾眼,也站出來說道:“爹,我們也借了。沒借大哥那么多,就借了一百兩。我們兄弟幾個想單獨開個木匠坊,我們自己招工,從東家那里接活干。東家說了,他巴不得我們自己出來闖,只要我們做的活好,他絕對讓我們發財。
我們家窮了幾輩子,再窮再苦還能比過去更苦不成?我們都想清楚了,從今天開始就分家,好好的放膽拼一把。就算虧了,也是我們三兄弟的事。有老大在,爹你還可以安心養老。”
幾個哥哥說完,最小的老幺倒是開始支吾。
桑木匠已經氣的都沒力氣了,看自己平日最疼愛的老幺,他沒精打采的問道:“你小子想怎么著?你也借了錢?”
“我沒借。我的手藝不行,沒能跟東家簽合約,東家不會隨便借的。”小兒子先是搖搖頭,又抬頭說道:“不過我不想當木匠了,也不想再種地了。”
“那你想干啥?”桑木匠驚奇問道,“你不想干活還想當老爺不成?”
“我想去學堂。”小兒子說道:“東家要開個學堂,有技工科,有管理科,還有預備科。我想去預備科讀書,然后上管理科。我也打聽清楚了,只要功課好,上學不要錢。管理科出來就是當老爺的,一個月至少能拿十兩銀子。”
十兩銀子的月薪比桑木匠拿的還多了。
聽完幾個兒子的話,桑木匠徹底沒脾氣。他坐在土炕上突然開始嚎啕大哭的喝道:“你們這幾個都不服管了啊,全都不服管了啊。我白養你們這幾個了,養這么大一個個都要造反。既然都不聽我這個爹的,你們給我滾,滾出去!”
幾個兒子低頭耷腦,又一起哭著跪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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