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爆發在風家的這場風暴,就像一個受了潮的鞭炮,只嗤地一聲,冒了一下火花,旋即就沉寂了下去。
當風辰陪著季大師和諸位長老走進風府大門,當四長老,六長老以及幾位旁支族長被押至祖堂看守時,鳳凰街上聚集的族人們,也都各自散去。
一切都是那么地平靜。
不過,只有風家人才知道,從這一刻起,風家已經變了。也只有他們才能體會,隱藏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面下的驚心動魄。
回首過往,大家發現,不知不覺之間,風家自下游進軍中游已經二十多年了。
這么長的時間,足以讓一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小家族,變成一個深深在中游扎下根來,勢力急劇擴張的大家族。同時,這么長的時間,也足以讓風家的人心,在不知不覺之間產生變化。
當年是風商雪一手將風家帶到今天的位置的。誰也不否認,他就是風家遮風擋雨的大樹,是風家的依靠。
大家敬畏他。
但是,這種敬畏,隨著生活環境的變化,隨著眼界的開闊,隨著手中的權力、財富和地位的提升,已經在不知不覺之間變得飄渺起來。
敬畏還是敬畏,但敬還有,畏就少了許多。
而這其中,尤以四長老和六長老為最。
當年風家從下游進軍中游的時候,這二位還算規矩。但進入中游以來,他們的野心就越來越大。
他們是族中長老,又是風商雪的長輩,因此,其他族人不敢做的事情,他們敢做。其他族人不敢說的話,他們敢說。
大家已經不記得四長老和六長老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狂妄了。但大家記得,這些年來他們在外面交了不少“朋友”,在族中拉攏了不少族人。已經敢當面沖族長拍桌子,甚至直接插手干預族長定下的事務了。
祭祀,刑罰,族規,內務,族中產業經營以及子弟的培養訓練……風家事務中,他們的存在感越來越強,幾乎就沒有看不到他們身影的地方。很多事情甚至已經到了沒有他們點頭就執行不了的地步。
這些,大家都看在眼中。
早些年,大家還會覺得有些過份,還會覺得,這二位這么鬧騰下去,遲早有一天要被收拾。
可是,這些年來風家過得太平穩了。
而家主風商雪,似乎也早就失去了當年的雄心和魄力。
除了修煉,會客和頭疼他那荒唐的次子之外,他再沒有什么作為。對于族中事務也有些倦怠。很多事情都視而不見,放任自流。
于是,四長老和六長老的威風也就越來越大。而族人們對此,也從側目,變成了理所當然。
可誰也沒想到的是,今天……
現在大家回想起來,也不敢說四長老和六長老就有多愚蠢。
畢竟,十七個天境強者,此刻就在樊陽城外虎視眈眈。易地而處的話,他們自己面對這樣的局面,恐怕也都是一樣的選擇——能和南靜館搭上線,憑什么要給風商雪父子陪葬?!
而就時機選擇來說,四長老和六長老也沒什么明顯的問題。
如今正是風家族人最為恐慌的時刻,也是對風商雪,對他那個禍家殃族的老婆,尤其是對他那身為罪魁禍首的兒子最不滿的時刻。
而四長老和六長老外有南靜館的支持,內有積威,又收買拉攏了不少族人……如果今天大長老是確確實實站在他們這邊,恐怕現在已經拿下風辰,撤掉風商雪族長之位,成就另外一番局面了!
但可惜的是,這是風家!
風商雪的風家!
正是從四長老和六長老被拿下的那一刻起,大家才赫然明白——風家,從來都沒有脫離過風商雪的控制!他不需要正面與兩位長輩為敵,不需要說什么,做什么,甚至不需要在場!
他只需要讓他們自己跳出來,然后,一切就結束了。
越想,大伙兒就越是覺得背心發涼。尤其是一些原本起了某些心思,但還沒敢付諸行動的人,更是后怕不已。
到這個時候,誰還不明白這背后的意味?
人家其實從來就沒有給過你機會!
你能跳出來,只不過是人家故意放你跳出來而已。而人家不動神色,就借著你將風家的陰霾積弊都一股腦地暴露出來,一次清掃個干干凈凈。更籍此機會,殺雞駭猴,告訴你什么才叫手段!
現在,誰還認為他失去了對風家的掌控力?誰還認為他對這場迫在眉睫的危機反應遲鈍麻木,沒有應對的手段?
毫不夸張地說,現在無論風商雪想做什么,也無論他準備將大家領向哪里,都不會再有人質疑。
四長老六長老跟他比起來,連提鞋的資格都沒有!
人們就這么想著,在這個夜晚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而在他們想得發疼的腦海中,除了那個儒雅而淡然的高大身影之外,還有一個人的面孔,在一遍又一遍地浮現。
風辰!
風府,風辰一路陪著季大師走到大長老的宅院門前,便停下了腳步。
大長老已經叫人安排了酒宴,晚上要和幾位長老一同為季大師和隋大師接風洗塵。想來還有不少話要聊。
這樣的場合,風辰自然就不便參與了。
季大師一路上,仔細詢問了風辰這幾天的修煉近況,聽說他最遲明日就能填滿氣海,不禁大為滿意,不由分說地就趕他走。
“趕緊回去修煉。”季大師道,“我們你就別管了,自然有你爺爺他們招呼。另外,你們族里的破事兒你也別操心,你父親是干什么吃的?那輪得到你來?填滿你的氣海才是正事!”
“是。”風辰只能老老實實地遵命。
“等等……”眼看風辰要被季大師轟走,一旁的風元昊急眼了:“我還沒能跟風辰說上兩句話呢!”
季大師一怔,這才想起風元昊是風商雪的父親,風辰的親爺爺。跟風辰已經幾個月沒見過面了。
這次風元昊也是跟自己一同回樊陽的。
從剛才開始,自己就拉著風辰問長問短,人家爺孫倆,除了見面時風辰的問候之外,竟然一直被自己隔著,沒說過話。
季大師頓時老臉一紅。眾位長老哈哈大笑,拉著他和隋大師一同進了屋,只留下風元昊和風辰。
夜色下,風辰注視著眼前的親爺爺。
在風家七個兄弟中,風元昊和老五風元福是同母兄弟,但長相,卻和老七風元逸最為相似,都有一種英俊出塵的氣質。
不過,風元昊要清瘦一些,兩鬢斑白的頭發,讓他看起來比大長老還要蒼老一些。
風辰知道,爺爺原本是風家族長。三十年前在一場族戰之中,遭人暗算,傷到了靈臺,境界大降,這才將族長之位給了自己的父親。
那次受傷,對風元昊的打擊很大。要知道,當年的風元昊,可是風家第一高手,入天境本是板上釘釘。
若非受傷,如今風家就不是兩個天境強者,而是三個了!
對于這位親爺爺,風辰的印象其實還遠比對父親風商雪更深一些。
所謂隔代親。風元昊對風商雪頗為嚴厲,但對風驚河和風辰兩個孫子,卻是慈愛有加。
風辰在外揮霍,手中的錢一半是纏著母親要的,一半就是爺爺給的。
有時候闖了禍,就連母親都攔不住暴怒的父親,爺爺也總是會在適當的時候出現,咳上一聲,讓父親恢復理智。
此刻看到風元昊,風辰心中有些愧疚。
爺爺自受傷之后身體就一直不怎么好,日里都在族中清修靜養。
可這次為了自己,他卻是四處奔波。不光去燕都和晴家談判,任憑對方指著鼻子斥罵,而且還低聲下氣地四處拜訪請托,只為南神國各大世家能幫忙說句話,讓晴家放過自己這個混賬。
“爺爺,”風辰上前,乖乖地扶住老爺子,“您的身體還好吧?孫兒不爭氣,讓您操心了。”
聽到風辰的話,風元昊只覺得鼻子一酸。
從長河門來樊陽的這一路上,他就不停地聽到季大師夸獎風辰,簡直把他夸出了一朵花。
當時風元昊還不怎么相信。
自己這個小孫子什么德行,再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的了。怎么可能被發配去了下游,短短兩三個月,就脫胎換骨了?
因此,一路上,風元昊都歸心似箭。
一方面,他相信季大師的為人,絕不會信口開河。而另一方面,他又著實無法想象,風辰會像季大師說的那么好。
當時,聽著季大師說起風辰在百臨城時的種種表現,風元昊坐在馬車里,身體隨著馬車的行進顛簸而搖動著,只覺得心神蕩漾,難以自已。
他迫不及待想看看風辰如今的模樣!
而剛才在鳳凰街第一眼看見風辰的時候,風元昊就知道,季大師并沒有夸大其詞。
以前的風辰什么模樣就不用說了。
可如今風元昊看到的風辰,卻是氣質沉靜,目光清澈,只這么靜靜往眼前一站,就自有一番從容氣度。
胡鬧當然還是胡鬧,紈绔的氣息也是一點沒少。
風元昊可是聽說,這小子昨天就把浩浩蕩蕩進城的兩大皇室和數十世家子弟,給弄了個灰頭土臉。
一口唾沫都啐在了人家臉上!
而今天在鳳凰街上,也是如此!
面對包括兩個長老在內的那么多族人的呵斥圍攻,換一個人恐怕早就慌了神了。可風辰卻沒有絲毫膽怯。反倒針鋒相對,嬉笑怒罵神情自若。
可這樣的風辰,風元昊怎么看,怎么喜歡!
少年心性,哪有不胡鬧不惹事的?
但能惹事,就別怕事!
可惜以前的風辰桀驁不馴,胡作非為,偏偏又欺軟怕硬。平常遇見老四老六都是臊眉耷眼,恨不得躲著走。讓風元昊暗地里頗為失望。
而如今,當他親眼看見,風辰能在對手面前把背挺直了,能有這份從容,這份膽色,欣喜之情,簡直無法言表!
更何況,這小子現在居然還會心疼人了。
看著乖乖扶著自己的風辰,風元昊就什么煩惱都沒有了。
“爺爺身體好著呢。”風元昊拍拍風辰的手,慈愛地到:“別說本來就沒病,就算是有,我聽季大師說起你,也什么病都沒了。來……”他伸出雙手:“跟爺爺搭搭手,讓爺爺來考校一下你。”
風辰微微一笑,雙手搭在了風元昊的手上。
靈臺運轉,源力過處,爺孫倆的雙手絞在一起,沾,拿,翻,扣,推,震……快如閃電地幾招切磋過后,風元昊哈哈大笑,暢快無比!
“好小子!”
風元昊重重地錘了風辰地胸口一拳,只笑罵了這么一句,忽然就梗住了,嘴唇顫抖著,眼眶陡然一紅。
良久,他才強抑著心情道:“你有今天,爺爺就是現在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爺爺。”風辰眼眶也紅了,喚道。
“好了,我進去陪季師,你趕緊去練功。”風元昊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笑道。
說完,他轉身就往里走。
走了兩步,卻踟躕了一下,回頭看著風辰,認真地道:“再過兩天,可就是你的賭斗了。到時候,爺爺就等著看你給爺爺爭口氣!其他的你別管,外面那些家伙,有你爹和我,還有你大爺爺他們對付!”
“是。我一定不會讓爺爺您失望。”風辰恭恭敬敬地答應了。
風元昊臉上浮現一絲心滿意足地笑容,沖風辰擺擺手,自己進去了,步履輕快,仿佛整個人都年輕了十歲。
才走到正廳門前,就咋咋呼呼地吆喝起來,和里面眾人的笑聲混成一片。
風辰目送爺爺進了房間,原地站了好一會兒,這才轉身離開。
可心情,卻一時難以平復。
“靈臺受損,在這個時代的天道大陸或許是無藥可救。可在真實的天源星族歷史上,卻并非如此。只不過,那需要達到一定境界的魂師,以及一些特殊的靈藥。”
“努努力,想想辦法,我或許能給爺爺一個驚喜!”
風辰在心里一邊盤算著,一邊緩步向風府主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