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近晚,夕陽余暉將整座城市染成了紅色。
老舊的懸浮快鐵,不時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陽光不依不饒地追著從各個角度透進車廂,死死地固定在地板上。
夏北抱著包,靠窗坐著,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窗外的某處,隨著列車的飛馳,在遠方林立的高樓,近處飛退的電桿樹木之間移動。
偶爾當列車駛入彎道,被刺目的陽光直射時,便微微瞇瞇眼,凝凝神。
但很快,隨著列車駛入隧洞,陽光和窗外的景物消失,窗戶驟然變成倒映車廂燈光和自己面容的鏡子,思緒便又悠忽飄散開來。
時間過得很快,卻又很慢。
短短一周時間,發生了太多的事情。而自己的人生,就像這列車的軌道,雖然表面上,似乎還沿著軌道按部就班地前行,可每一分每一秒,身邊的景物都在變化著。
石龍死了。
以這個爽朗的大個子為核心的那個小院,以及它所代表的那段一幫機車青年聚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日子,也如同窗外飛退的樹木一般,漸漸被甩在過去。變成往后日子里,偶爾想起的回憶。
鋪滿了塵埃,也籠罩著一層溫暖的金色余暉。
而小院里,總是喜歡坐在秋千上的那個女孩,已經不再畫那厚厚的煙熏妝,不再穿那身寬大厚重的紅色機車服,而是成了一個跟自己住在同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的姑娘。扎著馬尾,穿著短裙,赤腳趿著人字拖,輕盈地在廚房里忙碌著,給陽臺的花草澆水……
這樣的變化,在幾周之前,是沒有人會想到的。
命運就是這樣。當一切都發生的時候,你覺得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都是沿著這條軌跡運行的。可只有當陽光從車廂的另一面忽然跳到你的眼前,刺痛你的眼睛時,你回頭去看,才發現已經拐了一個大彎。
還有一個大彎,是關于勇氣矩陣俱樂部的。
夏北喜歡這個俱樂部,喜歡這里的人。從應聘那一天開始到現在,許沐,章麗,文歆禾,孟蟠,馬睿……作為一個新團體,氣氛非常融洽。
而且,那是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一個月一百多星元的工資,再加上數十星元的獎金,讓自己面對因為身體突變而陷入的窘境時,不至于太過慌亂。直到后來張銘那邊攻略副本順利,自己又拿到了榮耀堂對秘境開發的獎勵,手里這才寬松了一些。
而在昨夜拿了地下拳賽的獎金,今天又和榮耀堂談成了合作協議之后,夏北很清楚,自己已經不需要這份工作了,面對郭良德的無端針對,直接丟手走開就行了。
可終究意難平啊。
在夏北心里,這不光是因為自己無緣無故被針對打壓,更因為這個他所喜歡的,嶄新的,欣欣向榮的團體,忽然間就被人一個巴掌拍落在骯臟的泥水里。
讓人心疼!
不過,讓夏北慶幸的是,自己和天行開發局達成的合作,讓自己有了和對手正面抗衡的底氣。只要以龍虎兄弟會為基礎,憑借自己手里掌握的資源,或許跟一個職業俱樂部還無法抗衡,但要在內部挑戰賽中打一場漂亮仗,還是有不小的把握。
想到龍虎兄弟會,夏北就不禁想到了胭脂。
她此刻在家里做什么呢?等到晚上一起進了天行,當她看到公會大變樣的時候,又會是怎樣的反應?
不知道為什么,夏北對此忽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期待。
而正想著,忽然,車廂里騷動起來。乘客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什么,蜂擁到了車廂屏幕前,不時發出一聲聲驚呼,甚至還有一個職場打扮的中年女子,哇地一下哭了出來。
出什么事了?夏北左右看看,起身跟著人群走到車廂屏幕前,抬頭看去。屏幕上,新聞主持人一臉嚴肅。畫面下方流動的新聞提要上,則是一排大字。
“鴻鯤集團宣布破產倒閉!”
一看見這個消息,夏北和在場所有人一樣,都只覺得腦子嗡地一聲,一片空白。
穿著舒適柔軟的居家短裙,胭脂伏在陽臺上,細心地修剪著花草,白生生地小腳不時向后劃拉著不知道跑哪里去了的拖鞋。
廚房里傳來了紅燒兔的香味,另一份白油菜炒臘肉和一份清炒鳳尾的材料,也都洗干凈了擺在那里,只等看到夏北的身影在樓下出現,就下鍋開炒。等他回家開門,第一道菜就剛剛起鍋。而等他洗了手在餐桌前坐下,喝口綠豆湯,鳳尾也炒好了。
正合適!心里想著,胭脂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不過,眼前的花草已經修得實在沒得修了,百無聊賴,她便踮著腳,撐著上身往下瞅。
這個小區是老小區,四周房屋非常擁擠,從前面街道過來就只有一條路,夏北回家的話,必然要從這里經過。眼看著時間已經快六點了,按照她平日里對夏北作息時間的了解,這時候差不多已經該到了。
而就在這時候,樓下傳來了一陣騷動。
不少人都跑了出來,就如同地震一般,聚集在一起不知道吵嚷著什么。
樓上傳來了鍋碗瓢盆落地的聲音,哐啷啷地透著驚恐,旋即就聽見有人嚎啕大哭,就宛若整個世界在這一刻忽然迎來了末日一般。
“出什么事了?”
不明所以的不光是胭脂,樓下有人問,有人扯著嗓門叫:“鴻鯤集團宣布倒閉破產了!快看新聞!”
胭脂嚇了一跳,慌忙跑進屋里,打開了電視。
只見虛空中投射的立體光幕上,所有頻道的新聞節目,都在播放著同一個消息。
鴻鯤集團倒閉!
這一刻,這個銀河共和國每一個人都無比熟悉的巨無霸;這個跟無數人息息相關,似乎都不會倒的超級企業,再沒有了往日的光芒。
在新聞中,它就像一頭海灘邊的巨鯨,被鏡頭肢解得鮮血淋漓。讓無數次看見懸掛著鴻鯤徽記的太空城,超市,工廠,港口,并無數次使用它的旗下企業制造的機車配件,無數次看見那些生活無憂的集團職員而心生羨慕的胭脂,有一種陌生感和抽離感。
似乎自己熟知的那個鴻鯤集團,跟眼前這個鴻鯤集團不是同一個。
而新聞畫面中,那些權勢地位堪比星府星長,無論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焦點的集團高層官員,此刻正在鞠躬道歉。
一個又一個的新聞頻道都在反復播放著相同的畫面,然后,他們就一次又一次的鞠躬,就像一出荒誕劇,讓人錯愣,茫然而恍惚。
胭脂一時有些難以接受。
鴻鯤集團是共和國的三大超級企業之一。一直以來,這個橫跨數十個行業的龐然大物,深入每一個人的生活。
就拿十一區來說,小刀兼職發傳單的超市是鴻鯤集團旗下的;街口的鴻禧銀行是鴻鯤集團的;十一區最大的單體商業建筑大安城是鴻鯤集團的;小區運營的巴士是鴻鯤集團旗下企業造的;空港的貨運飛船和星際游輪,有五分之一是出自鴻鯤集團的船廠……
金融,地產,食品,運輸,機械制造,礦產,教育……還有職業天行!
掰著手指頭,胭脂能數出的寥寥無幾的一兩個,不是鴻鯤集團涉及了多少行業,有多少產業,而是有哪些是他們沒有涉足的。
可如今,它居然倒閉了。
盡管自己的生活和鴻鯤集團還有些距離,并沒有在鴻鯤集團上班或者有什么生意上的瓜葛,但這一刻,胭脂還是有些不寒而栗。
樓下的喧鬧聲,就仿佛一道鋪天蓋地的大潮,高高的水線橫亙天際。
那是危險而絕望的信號。
她仿佛已經能看見,在接下來的這段日子里,街道變得何等蕭瑟清冷,會有多少人失業,多少人排著隊求一份只有最低工資的工作,多少人在超市的后門等著那些已經不再新鮮的食品,多少人會從寬敞明亮的大宅子搬進貧民區的小破屋,又有多少人從樓上一躍而下。
耳邊忽然傳來了開門的聲音。胭脂扭過頭去,看見夏北開門走了進來。
胭脂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目光怔怔的,直到夏北走到她的身邊,和她并肩而立,一同看著電視,她才如夢方醒一般地道:“你回來啦……鴻鯤集團倒閉了。”
“我在快鐵上看到新聞了。”夏北點點頭,一邊看著電視新聞,一邊側著頭問道,“修車廠……你買下來了嗎?”
胭脂點點頭道:“買下來了,辦手續只用了一個上午,現在小刀他們已經接手了。”
“那就好。”夏北扭頭沖她微微一笑,旋即又把目光轉回到電視上。
胭脂靜靜地看著他的側臉,不知道為什么,慌亂的情緒漸漸就平復下來,似乎只要站在他的身邊,只要有他在,什么事情都不用擔心。
“我去炒菜……現在外面亂不亂?晚上我們還去會館嗎?”胭脂飛快地閃身進了廚房,聲音傳來。
“去。”夏北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嗯。”那邊回以一個興奮地重音。
夏北獨自看著電視,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來,沉吟片刻,他飛快地轉身進了自己的臥室,從柜子里拉出一個箱子,打開,從最底下翻出一個電子相框。
啟動開關,相框的兩道金屬邊在滋滋的細微聲響中展開。一張投影照片,出現在相框中間。
照片上的人很多,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草地上拍的。
正前方一左一右占據主要畫面的是老少兩個人。小的是個小男孩,正用力地做著鬼臉,眼睛都被手指拉變了形。老的是個老太太,頭發根已經白了些,大約六十歲左右年紀,正開心地笑著,雖然兩根手指放在眼下位置,看似做鬼臉,但卻端莊而慈祥。
而在照片的后面,一個文質彬彬的中年男人牽著一個小女孩,旁邊是他大著肚子的妻子,兩人正看著拍照的老太太和小男孩發笑。更后方是一個老年男子,相貌堂堂,衣冠楚楚。此刻,他正皺著眉頭看著鋪開在地上的野餐墊和食物,身子微微下附,好像正考慮要不要坐下去。
那個做鬼臉的小男孩,就是五歲時的夏北。而照片中的這些人,分別是他的外婆,外公,大舅,舅媽,表姐和還未出生的表弟。
夏家本是書香門第,外公夏昱柏學而優則商,憑借自己研究的幾項技術,創立了東邦公司,一路披荊斬棘,成長為一家在業界頗有名氣的生物動甲制造企業。
大舅夏子陽子承父業,在這張照片拍的時候,就已經接手東邦的管理了。
但命運多蹇。夏北很清楚,因為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夏家這些年遭遇了什么。而他此刻更揪心的是,他知道,東邦公司的主要客戶就是鴻鯤集團。
如果說,鴻鯤集團的倒閉是一場風暴的話,那么,像東邦這種業務相對單一而集中的供應商就首當其沖!
靜靜地注視著照片,夏北打開手機,撥通了電話:“晏老鼠,幫我查一下東邦公司的情況。嗯,就是那家……蕭越也繼續查,好……謝了……”
放下電話,夏北打開光腦,開啟一個通訊軟件,看著上面一個永遠亮著的頭像,沉思良久,輸入了一條消息:“外婆,別擔心……”
掙扎了一會兒,他終究還是將這句話一個字一個字的刪去。
站起身來,夏北的臉上多了一絲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