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魔劍的誕生,并不完全是依賴魔族的共感,但到了戰爭后期,面對那些手段層出不窮,神出鬼沒的魔將魔王,共感立刻就成了必備的王牌。
魔族的共感網絡,是魔皇本人設計打造并強制推行的,至今沿用了超過百萬年的時光,早已成了每一個魔族根深蒂固的本性,就連魔皇本人也和這套網絡融合為一,所以就算魔族明知道自家的共感網絡遭人利用,也無可奈何。
因為魔族離不開這張網。
同樣,天外神劍也離不開指魔劍,到了戰爭后期,尤其是魔皇本人親臨戰場,多次以絕世魔攻打破戰場的均勢時,縱然是天外神劍,也必須拿出手頭所有的底牌,才能與對手平等抗衡。
仙魔大戰時期,指魔劍屢立奇功,依靠著王九對其的熟練應用,就連魔皇本人都偶爾會被猝不及防地伏擊命中,其價值之高可想而知。
所以在復蘇以后,王九很快就開始重新打造指魔劍。
只是一直到指魔劍的雛形完成,并借此完成了對相州大陸的初探,王九本人都沒意識到這里面存在一個極大的問題。
九州時代的指魔劍,其最核心的部位,來自王九人類時斬殺的一頭上位魔族,其余的天材地寶不過是輔助作用。之后天外神劍深入戰場,屠戮魔族不計其數,指魔劍也越發敏銳。
但是到了相州時代,劍世界被魔皇摧毀殆盡,其余魔族更是滅絕已久,那么這指魔劍的鍛造素材又是從哪里來的?
這個問題,王九本人竟然沒考慮過,當初打造指魔劍,只不過是從記憶中提取指魔劍的圖紙,而后一切就水到渠成。直到剛剛,王九才恍然警覺,這個過程其實缺失了關鍵的一環!
在魔族問題上,天外神劍從來都是一絲不茍的,一場仙魔大戰下來,包括九仙尊在內所有人都犯過失誤,甚至是低級失誤,唯獨天外神劍就連受迫性失誤都屈指可數,他的嚴謹已經近乎天道,為誅魔而生,絕非虛言。
但是如此嚴謹認真的天外神劍,卻對指魔劍上存在的破綻視而不見!
而在意識到自己的疏漏時,王九也就意識到了指魔劍的問題所在。
這種疏漏一定不僅僅是疏漏,而是隱藏著更深的原因。
那么,當年從不失誤的天外神劍,為何蘇醒以后卻犯了這么嚴重的錯誤,而且很長時間都沒有意識到?
當年和現在,自己有什么不同?這些不同會不會造成影響?
基于簡單的邏輯判斷,王九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
雖然其他方面的差別更為明顯,例如劍世界的強弱,身邊人的平均智力指數……但這些都不能構成天外神劍的主觀失誤,唯獨記憶方面,現在和過去,有著一塊極其明顯的區別。
與魔皇一戰的大部分記憶都已經遺失了。
事實上,這才是一直以來讓天外神劍倍感不適的問題,他的記心極好,尤其在重要的問題上絕不會錯過一絲一毫,偏偏與魔皇的記憶卻遺失了大半。
之前,王九判斷這部分失憶是源于傷勢,但現在看來,恐怕失憶并非是受迫性失憶,而是主觀失憶。
那部分記憶,被他消耗掉了。
記憶當然是可以消耗的。
盡管對于普通人來說,所謂記憶不過是無形無質的意念,但對于天外神劍,以及他的對手大魔神皇來說,意念已經不僅僅是無形無質的虛無之物,所謂心想事成、念動法隨,都是實實在在的神通。
他們兩人的能力,若是放在上古時期,就是不折不扣的造物主——能以一己之力打造一方天地,甚至在萬物混沌之初,開天辟地,無中生有。
然而這份造物的神通當然也是有代價的:造物主的意念。
想要制造一樣東西,造物主首先要在腦海中勾勒出此物的藍圖,由框架到細節逐步推敲完善,最終此物在腦中世界成型,現實世界也將出現物質化的投影。對于外人來說,這就是無中生有的無上神通了,但對于造物主本人來說,這并非無中生有,而胡思消耗了自家意念后的等價交換。
越是復雜的東西,在腦海中構筑實物的難度也就越高,消耗也就越大,當然,對于真正有造物主神通的人來說,這份腦力消耗微不足道。真正困難的地方在于,有些東西很難存在于造物主的腦海中。比起做不到,更多是想不到。
這個想不到,一部分是局限于個體的見識——沒有見識過的東西,也就難于想象,甚至難于推演。另一部分則是局限于個體的理解能力,有些東西的存在方式和造物主的差別太大,即便見到了也難以理解,而魔族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這種奇特的文明,從誕生的那一刻起,就有著極大的不可思議,按照一般文明的規律,這種嗜殺成性,喜好自我毀滅的種族,早就該在大魔神皇誕生以前就煙消云散了——它們甚至不該發展出屬于自己的文明。再此外,根據后來收集到的魔族歷史,這個文明在南征北戰時,也多次遭遇過以常理看不可能越過的難關,但最終魔族都笑到了最后。
所以要如何理解這個種族呢?要么是打破自己積累了幾十年的常識,全盤接受魔族的常識,要么就是保留自己的常識,而將魔族視為常識外的異類。
天外神劍是九州大陸上對魔族了解最深刻的人了,但即便是天外神劍,也只能將魔族視為異類,魔族的道理在天外神劍這里是行不通的,所以王九想要用造物神通直接制造魔族,也近乎天方夜譚。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機械的照搬自己的所見所聞,而這種照搬則是一種不可逆的消耗,所有被投影出來的東西,消耗的都是王九的記憶。
在仙魔大戰中縱橫戰場多年,王九保留了太多有關魔族的記憶,但他并不真正理解魔族,所以想要利用魔族最核心的共感網絡來鍛造指魔劍,能夠拿來一用的記憶卻只有無數記憶中最寶貴的一個片段。
那是無法重復獲取的珍惜資源,一旦被消耗掉,就再也不可能通過其他片段進行邏輯推演來彌補。
而在魔族滅絕的時候,更不可能再讓記憶重新出來。
用掉了,就再也沒有了。
王九在打造出第二口指魔劍后,腦海中關于這口劍的記憶就煙消云散,與之相關的只鱗片爪也都隨之消逝,所以直到剛剛,他才終于意識到這個真相。
從今以后,再也不會有指魔劍了。
“原來……如此,你以前從來沒有和我們說過。”趙沉露有些遺憾地嘆了口氣,“不告訴商丫頭倒也罷了,為什么連我也要瞞著呢?”
王九說道:“以記憶打造實物,是我在決戰時才領悟的神通,在此之前,劍世界內的一切都是以物質層面的素材打造出來的。”
“也是呢,第一口指魔劍是你用三分劍斬殺金魔后,用金魔的獨角造的,當時你已經是天外神劍,力量堪與魔皇抗衡,但并沒有無中生有的神通……不過照你這么說,在魔族滅絕的今天,這口指魔劍已經是絕無僅有的遺物了,為什么你剛剛還要……用掉它?”
用它,用掉它,顯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使用方式。
既然王九一直對魔族的存在耿耿于懷,懷疑當年的大戰未經全功——事實上也的確留了不少魔族余孽,甚至青云峰還蘇醒了一位曾經的魔將——那他為什么還要干脆地消耗掉指魔劍?
王九沉吟了很久,說道:“在打造出指魔劍后,我就借助青云李家的力量,對這片大陸進行了一次全面的掃描,當時的結果顯示除了少數魔精之外,相州不存在魔族了。”
趙沉露說道:“現在的魔精,也不可能進化為魔族。”
“甚至與相州相鄰的混沌空間中,也只有一些力量強大的魔化生物,但距離真正的魔族,仍有不可逾越的溝壑。”
趙沉露聳聳肩:“要是魔化那么容易成為魔族,當年妄圖投奔魔族的叛徒們就不會心如死灰了。”
“他們心如死灰,不是因為你和商斕妃設計假扮魔族,騙了他們世代累計的巨額財富后,又讓他們沖到魔族戰場前線當炮灰么?”
“……你的記心的確是好呢。”趙沉露撇了撇嘴,“所以,你為什么后來又總是疑心魔族沒死絕?”
“因為的確有這樣的直覺,并非來自指魔劍,而是來自我自己的直覺。”王九說道,“除去指魔劍,我依然是天下感知魔族最敏銳的人,我的出生就是為了斬殺魔族,這是刻印在劍體內的天性和本能。也是因此,我才始終無法真正理解魔族,因為就算我能深入根源,這份理解也會在瞬間被我的本能消滅。”
頓了頓,王九又說道:“但是之后的幾次探索都沒有結果,指魔劍給出了暗示,最終卻也止步于暗示,甚至在幽冥海的這片區域里,我都無法用它感知到魔族的痕跡……既然如此,它的存在還有什么價值?”
趙沉露聞言,頓時恍悟:“原來如此,的確是這個道理哦,指魔劍如果一直都不能給出結果,那么要它也沒用了。”
以指魔劍的敏銳,與魔族有關的線索,哪怕只是基于因果的無形聯系,都會被其敏銳洞察到——在洪荒遺跡金云頂中,王九找尋到了圣宗的兩位創始人,判斷出他們死于魔族之手。
但現在,在相州大陸上,指魔劍已經再也沒辦法指出任何魔族的所在了,這口驕傲的寶劍完全失去了應有的作用。
可能性無非是以下幾個。
最大的可能:魔族的確滅絕了,殘留在相州的不過是一些影子,就如同被陽光暴曬過的皮膚。而王九的反應,也只是皮膚上殘留的痛楚。
其次一種可能:萬年過去,魔族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存在方式和以往有了極大的不同,共感網絡也不復存在。而按照當年的魔族量身打造的指魔劍已經無法適應這種變化,所以指引功能失效了。
第三種可能:當年獲勝的是大魔神皇,它老人家不辭辛苦為失敗者打造了一個完美的囚籠,里面保留著似是而非的九州殘片,以及逐步復蘇的人類文明,但這一切就如同養殖場里的牲畜,只待時機成熟,屠夫的屠刀就會當頭落下。
此外,當然也有第四種第五種乃至更多的可能性,只要放飛想象,多么離奇的答案都可以有,但對于王九來說,無論是哪種可能性,本質上都是在說明一件事。
曾經屢立奇功的指魔劍,已經毫無存在的必要了,最多是作為仙魔大戰的紀念品躺在紀念館里,既然如此,還不如讓它發揮余熱,在幽冥海這片神奇的海域上,傾盡全力做出最后的判斷。
這個世界上,到底還有沒有魔族存在?我不要似是而非的暗示,也不要模棱兩可的結果,我只要一個確鑿的判斷。
王九將指魔劍的力量全面解放,那一刻,誅殺億萬魔族的神劍仿佛化身成了魔族本身,散發出令昔日九仙尊也難以接近的駭人氣息。同時,共感網絡以及指魔劍上的魔磁也全負荷地運轉起來。
如果這是放在九州時代,仙魔大戰的戰場上,那么將會立刻形成一個以指魔劍為核心的巨大黑洞,大陸上的億萬魔族都會感到一陣難以抗拒的吸引力。
到了這個程度,別說是魔族,就算是魔精中的殘渣,在天外神劍面前也絕對無從遁形。
但王九依然沒有得到那個答案。
“所以說……?”趙沉露看著沉默無言的王九,對他最終的判斷感到深深的好奇,同時心中也有些興奮。
魔族,或許真的還殘留著火種,甚至經過萬年時間,火種已經茁壯成長,成為了足以威脅相州人類文明的隱患?
仙魔大戰對于每一個人類來說都是不折不扣的浩劫,經歷過大戰后的幸存者無不殘留著深深的恐懼,這份恐懼甚至沿著血脈影響到了后來的幾十代人,一直到了黑暗時代的末期,圣宗率眾統一大陸,重啟秩序,恐懼的殘留才終于消散,人類得以正視光明的明天。
那么作為戰爭的親歷者,趙沉露的恐懼絕對不比任何一個人更少,但在恐懼的同時,她也懷有深深的期待。
沒有人比她更熱愛那場大戰了,因為那是唯一一個能與天外神劍親密相處的地方。
天外神劍雖然是人身所化,但其實在他還是人身的時候,趙沉露就已經知道他是不可能愛上任何一個人的了。
因為他天然就不具備這項能力,并非缺陷,而是從一開始設計的時候就沒有這個考慮。
不是缺陷,也就無從彌補,就仿佛一個斷臂的人,可以安裝假肢,但一個四肢俱全的人,卻很難掌握第三只手的使用。趙沉露也好,商斕妃也好,以及當時同樣圍繞在王九身邊的許許多多人也好,都曾經嘗試著花費巨大的心血,讓王九對他們另眼相看。
但是沒有任何人取得成功,王九的確會對某些人另眼相看——當他們展現出非凡的才華時,除此之外,那種基于人與人的羈絆、聯系,對王九而言是完全的陌生領域。
趙沉露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因為絕對不可能有任何一個情感機能健全的人,會對九州第一美人的暗示無動于衷。
如果沒有仙魔大戰的爆發,王九的人生軌跡——哪怕他并沒有轉生為劍,也一定是一條和趙沉露難以相交的平行線,他關注的事情和一般人不同,甚至和那些修仙修成瘋子的人也不同,他的人生,是真真正正的純粹的修仙者的人生。
純粹的修仙者,其實并不需要伴侶,尤其是像王九一樣強大的修仙者,更不需要依靠他人來彌補自己的不足。
有人說,人類之所以會形成社會群落,是因為個體存在太多的缺陷,所以必須彼此依賴。真正完美無瑕的生物,不會浪費時間在社交上。
趙沉露雖然有著完美無瑕的容顏,但并非完美無瑕的個體,而王九卻毋庸置疑,是完美無瑕的修仙者。
他在天池劍宗的時候,沒有依賴任何人的指導,便無師自通地打破了風障,領悟了上乘的劍道,那些匪夷所思的知識,仿佛是在他出生以前就刻印在他腦海中,是劍池內千萬口利劍賜予他的禮物。
后來有人復盤他的人生,發現就算當時的天池劍宗沒有迅速將其收入門下,王九也能憑借一己之力,在這片廣闊的天地中尋找到自己的仙道。
他就像是當年第一個感觸到天地靈風,并以此為助力打破風障的修仙始祖一般,擁有著以一己之力探索大千世界的神通。
而王九比那位人類始祖更為強大,更為優秀。那位替人類開啟修仙之門的始祖,終其一生也沒能突破云涌境。
但王九不同,以他的悟性,很可能靠著觀察世界,就摸索到直通破虛境的道路,在人類世界學到的種種知識,雖然是人類文明數萬年、數十萬年的積累,但對王九而言究竟是助力還是拖累,實在不好斷言。
人類幾十萬年的積累,誠然是一座巨大的寶庫,但其中也毋庸置疑蘊含了許多毒藥。人類領悟到的并不一定是真理,也可能是謬誤,人類探索真理的過程,是一個不斷自我否定,自我更新的過程,而這個過程伴隨了人類文明的整個進程,自然也就意味著,人類文明從來沒有絕對的正確。
但王九卻能從一開始就接近真理。
這樣的人,當然不會為外物羈絆,更不可能因為趙沉露長得漂亮,就耽誤自己的修行。
如果不是仙魔大戰的爆發,讓王九的人生目標從修仙轉移為誅魔,或許兩人永遠都不會有更多的交集。
所以趙沉露并不反感仙魔大戰——哪怕仙魔大戰帶走了她的大半親人,甚至她自己的性命。
那么現在,仙魔大戰結束了一萬年以上,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認為不可能重啟戰事了……那么王九的判斷,是否會有不同?
在趙沉露忐忑的期待目光中,王九沉默良久,開口說道。
“我用掉了指魔劍,發出了魔族絕對無法抗拒的信號,但并沒有得到回應。在魔族的規則中,只要魔族還活著,就一定會對這個信號做出回應,甚至無關乎魔族本體的意愿,同時,就算魔皇本人也不能例外。但是,我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趙沉露的聲音略有些沙啞:“所以?”
王九說道:“所以,依然是三種可能,第一種,魔族滅絕,所以沒有任何個體能給我回應。第二種,魔族已經大幅進化,不再使用過去的共感網絡。第三種,魔皇笑到了最后,我使用的共感規則對魔皇來說只是一個笑話。”
趙沉露愣了一下:“好像和之前沒什么區別?”
王九說道:“的確沒什么區別。”
說完,王九就取消了幻劍術,只留下純白的劍體。
“不過是在現有的基礎上,進行了一次強度最大的信息確認罷了。既然得不到答案,那我只能接受現有的答案。”
“現有的答案是指……”
王九說道:“我會判定,魔族已經徹底滅絕,這個世界上再也不存在魔族的威脅。”
“啊?”趙沉露有些驚訝,這個答案,雖然一直是她心中所想,但她想不到王九居然也會這么想。
在魔族問題上,天外神劍的謹慎乃至過敏也是出了名的,在所有人都以為安全的時候,他依然會維持警惕,而事實證明他的謹慎從沒有錯。
那么這一次,他的判斷會不會出錯?
“當然有可能。”王九說道,“事實上,我從來沒有確鑿無疑的正確過,每一次判斷的時候,我都知道自己可能出錯,雖然你們所有人都以為我完美無瑕,但是這種完美無瑕只是針對人類而言,在魔皇面前,我破綻重重,當然,魔皇在我看來也是一樣。所以我們都可能出現錯判,但都不能因為可能出現的錯判而不作出判斷。”
趙沉露沉吟了一下,點點頭:“明白了,你和魔皇之間的關系,就類似我和商丫頭。所以,你現在已經認定……魔族不復存在了嗎?”
王九說道:“是的,魔族,已經徹底滅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