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老板姓遲。
這似乎是句廢話,但在李琴和溫朔這對母子,以及知情的李香、胡軍海夫婦,李彬和馮春梅夫婦心中,也只記得那位“老板”姓遲,卻不知道對方的叫什么名字。
事情過去這么多年,他們這些知情人甚至都懷疑,當年那個騙子,是不是姓“遲”?
畢竟,人家是騙子嘛。
怎么可能告訴你真實的姓名?!
當年李琴丈夫去世,一個人帶孩子,在仙人橋農貿市場擺攤賣雜糧,最初還掙了點兒小錢,結果被騙子盯上后,施以連環套的騙術,當初還年輕,又沒什么文化見識的李琴,一心想著多掙錢讓孩子能過上好的生活,結果被騙,拿出所有的積蓄,還借了不少的錢,進購了一批綠豆、黃豆、紅小豆,結果大部分都是變質發霉的爛豆子。
李琴那一次生意,賠得干干凈凈,還欠下了大筆的債務。
她在親戚面前哭得死去活來,訴說著整件事的經過,自己的不易,但,她沒有在兒子的面前掉過一滴淚,卻實實在在地告訴兒子,家里欠下了外債,是她這個當媽的沒本事。與此同時,李琴告訴所有借了錢的親戚朋友,她哭,訴苦,只是承受不了的一種宣泄,但不會賴賬,一定會慢慢連本帶利地把所有錢還清,讓借了錢的朋友們放心,她也不會去尋短見,她還要把兒子養大!
從那以后,李琴不敢再去做生意,也沒有了做生意的本錢,只能辛辛苦苦地在農貿市場作清潔工,掙得少,但省吃儉用,總能把孩子養大,能慢慢地,一點點還錢。
而且那時候給予李琴最大的安慰和鼓勵、希望的,就是年紀還小的兒子,就開始撿廢品、拾破爛掙錢,給家里貼補。
從初中開始,溫朔的收入就開始超過了母親的工資……
那些年,家里欠下的外債,幾乎有百分之八十多,都是溫朔掙來的錢還上的。
那些年,除了馮春梅之外,幾乎沒人找他們母子要過賬!
讓李琴和溫朔深感歉疚的,便是欠下這些親戚、朋友,乃至鄰居的錢,時間太久。
誰借出去的錢,不想讓借債的早點兒還上?!
看著李琴和溫朔這孤兒寡母日子貧苦,李琴掙得又少,誰不擔心,借給這對母子的錢,打了水漂?!
但大家可憐孤兒寡母不容易,始終不好意思開口要……
甚至有些人,已經打心眼兒里放棄了這筆債務——算了,估計這輩子他們都還不上了,唉。
認倒霉吧!
可時間拖得久了些,但到底,是還上了!
最讓這些借給李琴錢的人感到欽佩和感慨的是,在沒有把錢還上的幾年時間里,只要是見到了債主,李琴每次都會主動提及還欠著人家錢,并信誓旦旦著將來一定連本帶利地還上。每年春節前夕,李琴也會登門致歉,請求再寬限些時間,會還錢的……
其實民間大多數親朋之間借錢幫襯,債主也不會非得逼著你早些還,在意的是,你是否當回事兒。
債主們最憤怒,最擔心的,就是借錢的心里沒這回事兒。
那就令人厭惡和憤怒了。
感情我們借給你錢,還有罪了?
你的日子過得倒是踏踏實實,我們卻天天惦記著,我們圖什么?
所以,李琴的態度,決定了親戚朋友直接的情感,沒有因長時間借錢不還而受到傷害,與此同時,維系了情感的持續。
了解李琴那些年的親人們都知道,如果不是被騙,當初丈夫去世,家里留下的積蓄,以及李琴在農貿市場擺小攤掙的錢,雖不至于豐衣足食,卻也不會讓孤兒寡母的生活那般困頓。
最大的苦,是背負債務給予精神上的折磨和巨大壓力。
沒有受過那種精神折磨,長時間煎熬的人,不會懂得,騙子給人帶來的傷害有多么巨大。
尤其是,如李琴這樣的孤兒寡母!
不僅是欠債的精神折磨,還有一些閑言碎語、幸災樂禍的嘲諷等等,給人造成的心理傷害——這源自于李琴堅持著,沒有再嫁人。其實李琴也并非沒考慮過,改嫁之后生活輕松些,兒子也能過得更好一些,可年代不同,那時候一個死了丈夫的寡婦,還帶著一個孩子,想再改嫁,難度真的很大,別人會說她克夫,會說她帶著一個兒子是累贅等等,除非……找一個條件很差的人!
條件太差的,曾經有過一個好丈夫的李琴,肯定看不上,也擔心兒子跟著自己改嫁到那邊之后,吃虧吃苦。
于是乎,一些曾經上門牽線說媒的人,以及那些想過娶李琴的家庭,在被拒絕之后,難免會心中忿忿著,四處傳播李琴的壞話,一個克死了丈夫,沒啥文化,帶著一個兒子,還被人騙了錢的傻娘們兒,竟然有臉在改嫁的事兒上挑剔?
活該她守一輩子的活寡,吃一輩子的苦頭!
長得也不錯,為什么寧肯吃苦受累不嫁人?
八成早就私底下勾搭人了吧?
風言風語和旁人的指指點點、冷嘲熱諷,以及欠下親人朋友債務的壓力……
在這樣的精神折磨下,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多少年?!
誰曾想到過,越是這般折磨,李琴越堅強,兒子,也活得愈發頑強,在苦難的生活中拼了命地掙扎著,沒心沒肺地開心著,活著,苦熬著,希冀著。
今天是溫朔的生日,又是在家里親朋共同為他慶生,所以男人們喝酒也不會沒完沒了。
收拾干凈了茶幾之后,還特意端來了蛋糕,學著城里人點上蠟燭……
好在大多都是上了年紀的長輩們,沒有嬉鬧地把蛋糕扔得到處都是,不過,還是熱熱鬧鬧地說笑了很多,添加了更多親情的溫馨,直到晚上十點多,親朋們才告辭離去。
溫朔和母親、黃芩芷一家三口坐在沙發旁,沏上熱茶,閑聊著稍稍歇息。
為了給兒子過生日,李琴今天可真夠累地。
但很幸福,很開心。
“媽……”溫朔微笑著,語氣平和地說道:“之前我聽表哥說,您今兒和他一起去農貿市場采辦時,見到了那個,當初騙了咱家錢的遲老板,對方不承認?”
李琴怔了怔,苦笑著搖搖頭,道:“大概,真是認錯了吧,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人只是長得像而已,唉。”
“您不會認錯的。”溫朔微笑道。
“算了,管他是不是當年的那個錢老板,反正事情都過去了,咱們現在的生活,過得很好。”李琴神色間閃過一抹擔憂,探身隔著茶幾,伸出手摸了摸彎著腰坐在沙發上的兒子的頭,寬慰道:“朔,把心放寬些,其實想明白的話,媽早就不記恨那個人了,是咱自己傻,貪圖便宜才上當受騙的。而且,那些年因為被騙吃了那么多苦,或許也是我兒子能有出息的緣由吧?算了……”
溫朔笑著點點頭,道:“媽,我是擔心您心里不舒服,既然您解開了心里的疙瘩,能想明白這些,我就放心了。”
李琴抿嘴笑著點了點頭,道:“時間不早了,和芩芷早些回去休息吧。”
“媽,您也早點兒休息。”溫朔笑著起身。
“阿姨,今天辛苦您了。”黃芩芷柔聲道:“我不清楚以前發生過什么事情,也沒聽說過那個什么遲老板,但,您剛才的話,還有您的大度,讓我很欽佩。”
“唉,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小事,十幾年了。”李琴擺擺手,起身送兒子兒媳離開。
送走了兒子兒媳,李琴身影有些孤單,落寞地在室內來回踱著步子。
今早去農貿市場采辦,看見那個形象幾乎烙印在內心深處的遲老板,李琴氣怒攻心,積蓄了十幾年的恨意迫使她不顧一切地沖上去,拉扯著姓遲的怒罵,讓他賠錢……
她確信,自己不會認錯人。
可那個人不承認,裝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憤怒模樣,先是叱責李琴認錯了人,又和自己的家人,以及農貿市場的朋友們推搡、辱罵李琴神經病,還讓市場的保安、管理人員驅趕李琴,而且還理直氣壯地要報警,說自己被污蔑了等等。
那一刻,李琴突然就心慌,后悔了,自己不該那么沖動。
指控對方當年用變質發霉的糧食,騙了自己的錢?
證據在哪兒?!
如果被警察帶派出所去,拿不出證據的自己,八成還要被警察訓斥、警告,到時候再通知兒子去接她。
兒子是個名人啊!
不能被自己這個當媽的,毀了哪怕一絲的名聲。
更何況,對兒子脾性極為了解的李琴,更害怕兒子一怒之下,將那人給活活打死,后果不堪設想——兒子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這個騙子有算什么東西?
拿兒子的性命去和對方拼了償命,怎么算都是虧大了!
所以這件事,只能忍!
李琴沒有再追究,板著臉在市場管理人員和保安的叱責警告中,離開了農貿市場,并且叮囑自己的外甥胡志強,回去后不要對任何人說起今天發生的事。
未曾想,今晚胡志強喝了點兒酒之后,那張嘴便沒了把門兒,將今早的事情,告訴了溫朔。
李琴是真擔心,兒子會暴怒地抄家伙到市場上找那個騙子去。
所以她才會勸慰兒子。
而溫朔的神情表現,以及他的態度、話語,讓李琴稍感寬慰的同時,仍舊緊張難安。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心思深重,喜怒不形于色,如果自己確認了就是那個姓遲的騙子……
溫朔一定會想辦法狠狠打擊的。
所以李琴才說,時間過去太久,八成是認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