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乎按捺不住,倉促緊張地解釋完這句話之后,穆增民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竟然有了惶恐的感覺。
他一時間有些躊躇,有些下意識的惱怒。
于是不禁皺眉凝視溫朔,思忖著,這個溫朔……到底是哪兒,讓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地懼怕,忌憚。
上次見面,是因為他氣場過于強大。
但這種強大,令穆增民雖然不得不承認,卻又很是不忿和疑惑——怎么可能?
而現在,這種感覺再起,又和上次略有不同。
不同之處在于,這次好似被溫朔盯著的同時,又有另外一雙眼睛,在死死地盯著自己,而且是一種充滿了冰冷的,毫無人性,或者說是充滿了煞氣、殺機的眼神鎖定。
這種感覺很可怕,也更加莫名其妙,更讓人后背生寒。
心思縝密的溫朔,觀察到了穆增民的眼神變化,也清楚是原因是什么——小青就坐在他的肩頭,正在好奇地打量著穆增民,琢磨著如果這個讓爸爸不是很樂意見到的人,其意識、思維,個人的氣息,是不是如陰邪之氣的味道那么好?
能不能吃?
爸爸讓不讓吃?
溫朔輕嘆了一口氣,翹起二郎腿,伸著胳膊往煙灰缸里彈了彈煙灰,微笑道:“我沒想到過,穆老板你會來,所以我剛才想到了一種可能,大概也是唯一的一種可能了。”
穆增民回過神兒來,迅速恢復了淡然的神情,微笑道:“溫董事長是聰明人,我們這些粗人,也沒想著能瞞你什么,也瞞不過。”
“嗯。”溫朔毫不謙虛,也不做作地點了點頭,道:“坦率地說,我確實是打算要狠狠地收拾遲寶忠,讓他在京城待不下去,而且我不吹牛,以我的交際關系,還有現在的財力,讓遲寶忠變成窮光蛋滾出京城,甚至讓他蹲大獄,讓他在大獄里莫名其妙地死掉……都不是什么難事!想必,穆老板你應該明白,我不是在吹牛。”
穆增民怔了怔,旋即點頭訕笑道:“是,這我信。”
他心想,我信你個鬼啊!
可他又不得不承認,這個社會上,想要做到這一點的人,不是沒有,尤其是在京城這種真正盤龍臥虎之地,尤其是,溫朔這種雖然和他同樣出身底層,但起步點,接觸的人物、曾名不同的年輕人……不是穆增民膽小,也不是他想得太多,而是到了他這種地位的人,沒有一個不是頭腦靈光,見識廣博的人物。
只要稍稍往深處想一下,就能想到這里面的門道了。
溫朔,出身貧寒,匹馬赴京城,短短四年時間有了這般成就——在尋常人看來或許會覺得這是傳奇,是學習的榜樣,是目標,可是真正有頭腦的人,會很清楚這種不可思議的傳奇,其實在這個傳奇的過程中,夾雜著太多的必然。
莫說這里是京城了,就算是在國內任何一個地方,沒有貴人扶持,沒有權勢的支持,沒有金錢做根基,憑什么扶搖直上九萬里?!
做夢吧!
所以溫朔說出如此強勢到令太多人感覺在吹牛的話語時,身價過千萬的穆增民,內心在稍稍嘲笑譏諷之后,迅速轉為了相信和敬畏、懼怕——這小子,是京大才子。
穆增民畢竟是出身底層,哪怕如今身價過千萬,仍然會從根深蒂固的思維中,認為京大學子很牛,不能小視。
京大學子,又是如今京城排行前十的青年企業家!
鬼知道人家如今的社交圈子里,都是些什么樣的人物……
世間事,其實很多并不復雜,但架不住人心復雜,更架不住一個人在本身對另一個人懷揣著恐懼心思時,就會把對方往深處展開遐想,于是乎,越想越覺得對方了不起。
溫朔擺了擺手,道:“遲寶忠運氣好,我剛想要收拾他,他自己就出了問題……就說那天我從龍泉糧油批發市場離開后,他就生病住院,回來又不小心摔傷住院,對吧?唔,咱們明人不說暗話,我確實讓人盯著他了,所以,他這接二連三地倒霉吧,讓我還是生出了一些惻隱之心,得,他越是受罪越是活該,等他好了我再收拾吧。”
“啊?”穆增民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這人,怎么能如此狠毒?
太過分了!
殺人不過頭點地啊!
“您吶,如果是為這事兒來的,那咱們也沒什么好說的,回去吧。”溫朔微笑著擺擺手,道:“你我無冤無仇,保不齊以后還會有合作的時候呢,何必因為遲寶忠,鬧出矛盾來?”
穆增民苦笑點頭:“是是是,不過……溫董事長,我多說一句你別介意啊。”
“嗯,你說。”溫朔笑著點頭應道。
“假如這事兒,嗯,我是說假如……”穆增民斟酌著,卻流露出了一絲的強勢,也是對等的談判意味,道:“是你在報復遲寶忠,當然了,他做得那件事也活該,你打擊他是理所應當的。我的意思是,假如真是你把他搞成了現在的樣子,咱,能不能談一談?”
“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溫朔微笑著搖搖頭。
穆增民皺眉道:“其實我也不信,就是有人說他撞了邪,在我老家那邊兒的鄉下,以前倒是聽聞過,一些大仙兒,唔,城里人說就是迷信,跳大神兒的,能下咒、下蠱什么的禍害人,讓人在不知不覺中患病,招了外災,反正挺邪行的。”
“所以您擔心,或者懷疑,是我找了大仙兒?”溫朔繼續笑著說道。
“是。”穆增民不否認,苦笑道:“我剛才已經說過了,咱是假如,沒別的意思,就是談談,對吧?”
溫朔搖搖頭,道:“就真是我干的,也沒得談。”
穆增民一愣,旋即皺眉認真思忖了幾秒鐘,斟酌著緩緩說道:“溫董事長,殺人不過頭點地啊,他當初做的這事兒確實不地道,可這都十幾年過去了,遲寶忠也沒有做那種生搶硬奪,甚至傷人、殺人的混賬事兒,咱是不是,讓他拿出些賠償,幾倍、十幾倍的賠償……把這事兒了結了啊?俗話說冤家宜解不宜結,對吧?”
“穆老板,不是我溫朔不給面子,而是,這件事沒得談。”溫朔將煙蒂摁在了煙灰缸里,神情冷淡地說道:“我那天說的話,還算數,而且我這人向來言出必行,他有證據,就去告我啊。”
聽了這番話,穆增民后背生寒。
這,是明確告訴他,又是在隱晦地告訴他:“遲寶忠現在這般狀況,就是老子干的!而且,沒得談!”
太可怕了!
無聲無息間,就讓一個好端端的人,成了一個廢人,一個神經病,一個,隨時可能會死去,想死、求死都不能死,只能活生生受苦受罪,活在恐懼中承受著各種折磨。
“何必?”穆增民吐出了這兩個字,他實在是不知道,也不敢多說什么了。
“我只是在幸災樂禍,而已。”溫朔笑道:“您說,讓我怎么辦?”
穆增民尷尬苦笑,一時間不知道說什么是好。
溫朔起身道:“不好意思,我還有個會議要開,不能再陪著您閑聊了,咱們有機會再談,如何?”
說著話,溫朔伸出了右手。
穆增民趕緊起身,尷尬地和溫朔握手:“打擾了,打擾了。”
“不要緊。”溫朔當先往外走去。
穆增民急忙跟上。
走出會客室,穆增民卻發現,溫朔頭也不回地徑直往另一側走去,他怔了幾秒鐘,苦笑著搖搖頭,轉身離去。
剛才溫朔說得很清楚。
又好像,什么都沒說。
穆增民回去之后,思忖了許久,也不知道該如何把今天溫朔的話,告訴別人,告訴遲寶忠及其家人,更……心有余悸地不敢,去把溫朔的話,告訴其他人。
這事兒,真他媽邪行了!
等表妹找到家里來,眼圈紅腫地問他時,穆增民猶豫再三后,道:“沒談下來,你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身份地位?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現在寶忠的情況,人家聽說了只會樂呵,還指望著人家原諒寶忠,讓寶忠解開心結別害怕了?難!”
“哥,表哥啊,寶忠現在這樣,你說……”
“我是沒轍了,妹子,哥說句不中聽的話,實在不行就放棄吧,反正兒女都成家了,挺好的,他再這樣下去,也是個拖累。”穆增民似乎覺得自己這種話說得有些過分,便搖搖頭面帶歉意地說道:“你別生氣,我的意思是說,他如果病情加重,對吧?當然現在咱該花錢治,還得治,那個……哥給你準備了十萬塊錢,多的話,哥也實在是拿不出,你知道,哥看著是有錢,可做生意本錢大,這周轉資金也很困難的。”
遲寶忠的表妹當即哭得稀里嘩啦,她明白表哥的意思,也怨不得人家不幫忙。
誰讓自家那口子不爭氣呢?
誰讓自己不早點兒和那個混蛋離婚,就這般吵吵打打湊合了幾十年,這再怎么恨,情分也養厚了啊!
受不住表妹在面前哭得像個淚人兒,穆增民連連勸慰時,忽而想到了什么,道:“哎對了表妹,我想起一人了,沒準兒能和溫朔談下來……寶忠他不是有一侄子,在京大那個什么考古系讀書,今年畢業嘛,那個溫朔,也是考古系的,他們應該是同學啊!找寶忠的侄子去,和溫朔好好談談,讓溫朔來一趟,就說不計較了,以前的事兒一筆勾銷啦,這樣一來,沒準兒寶忠就好了呢?”
“啊?”遲寶忠的媳婦兒一聽,當即猛地拍大腿跳了起來,“對啊,我這就去找,這就去!”
說著話,她扭頭就走,都顧不得和表哥告辭。
穆增民長嘆了一口氣,仰面靠在沙發上,揮揮手制止了老婆張口想要說的話,閉目思忖。
這事兒,能不管還是盡量別管了。
給自己招惹上麻煩,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