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巨子很快就見到了趙丹。
趙丹就坐在宮城里的后花園中的一棵樹下,靜靜的捧著一本書讀著。
腹康顫顫巍巍的走了上去,對著趙丹恭恭敬敬的拜了下來。
“腹康見過大王。”
雖然腹康的頭發都還沒有花白,但是任誰看到腹康走路時候的樣子,都會覺得這個老頭子應該離死不遠了。
不過在這個三十歲就能夠稱老子,五十歲就能算喜喪的年代,已經差不多六十歲的腹康這么走路好像又還真的是一點毛病都沒有。
趙丹放下了手中的書籍,十分平靜的注視著腹康:“腹康,汝可知道是誰出賣了汝?”
腹康輕輕的嘆了一聲,道:“想來應該是墨士一脈。”
趙丹的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情,道:“寡人還以為汝只會說出幾個人的名字。”
腹康搖了搖頭,道:“墨士一脈入仕數十年,一直被秦國法家打壓,如何不對秦國深存怨念?吾為墨家巨子,數十年不得令墨家在秦國發展壯大,又如何不被墨士一脈所怪?有此兩條原因,墨士一族出賣墨家,并不令吾感到一樣。”
趙丹笑了起來。
“來人啊,看座。”
看的并不是椅子,而是一張席子,畢竟趙丹可沒有偷窺老人家胯下風景的習慣。
不過如此一來,兩人一個坐著椅子一個在席子上跪坐,單以高度來說倒是讓趙丹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幾分居高臨下的俯視味道。
趙丹注視著腹康,饒有興致的說道:“腹康,汝為墨家巨子,不知對那兼愛非攻之道的了解如何?”
一說到這里,腹康下意識的就挺直了身體,道:“仁人之所以為事者,必興天下之利,除去天下之害,以此為事者也。今若國之與國之相攻,家之與家之相篡,人之與人之相賊,君臣不惠忠,父子不慈孝,兄弟不和調,此則天下之害也。故此須兼愛、非攻、尚同、節用之策,方可令天下大治也。”
腹康在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整個人幾乎是不假思索的,因為這番話并不是腹康所說,而是來自于墨家的老祖宗墨子的言行。
趙丹看著腹康,隨后長長的嘆了一口氣:“腹康啊腹康,汝墨家也算是入秦多年了,難道就一點改變都沒有嗎?也難怪被法家壓制得如此喘不過氣來了。”
腹康一張老臉漲的通紅,但是卻完全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語。
趙丹說的完全都是事實,這讓腹康怎么去反駁?
趙丹深深的看了腹康一眼,道:“所謂的兼愛、非攻之策,其實也不是不可行。但是啊,寡人覺得這里其實有一個問題,那就是墨子將這個世界之人想得太過美好了一些。”
“舉個例子,寡人的趙國和秦國雖然同出一脈,但是為何做不到兼愛?原因很簡單,若是寡人去愛秦國,秦國卻不愛寡人,那么寡人向秦國所付出的愛,豈不是反而變成了寡人的傷痛?”
“這人哪,總是自私的,打了幾百年的仗了,輕輕松松說一句兼愛非攻就讓大家放棄,怎么可能做得到?”
腹康終于忍不住了,開口道:“今天下之君子,忠實欲天下之富,而惡其貧;欲天下之治,而惡其亂,當兼相愛、交相利。此圣王之法,天下之治道也,不可不務為也。大王為天下有名之英主,難道便不欲效仿圣王之法乎?”
趙丹笑了起來。
“腹康啊腹康,寡人不知道汝有沒有聽說過這么一個詞,那就是‘與時俱進’。三皇五帝那些圣王們的時代啊,那根本就是一片洪荒,那時候的人一生之中大部分時間都在為了存活下去而奮斗,動物和敵人對圣王們的威脅是等同的,圣王們甚至要拿著石斧石箭去和猛獸們拼命搏斗獵食。”
“可現在呢?現在青銅器都快要被淘汰了,寡人的具裝甲騎兵早就已經憑借著新式鋼材所制的盔甲橫行天下,千年前高高在上的周天子現在對寡人來說根本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螻蟻,更不要提周朝開國之前還要再追溯幾千年的圣王們了。”
“想要再回到那個時代,讓汝腹康拿著石斧石箭,腰上披著毛皮,露出毛茸茸的胸口去密林子里和野獸們搏殺,那可能嗎?圣王的時代啊,回不去了!所以啊,我們就讓他過去吧。”
腹康被趙丹的這一番話說得心神大震,但仍舊沒有放棄爭辯:“大王此言差矣,雖然如今之人和當時之人的確大不相同,但不同者無非身體器物,并非思想精神也。墨家亦不欲回歸茹毛飲血的時代,但是若是人人都甘心追隨圣王,那么兼愛非攻之事必然得成也!”
趙丹再一次的笑了起來。
“腹康啊腹康,汝未免也太過理想化了。汝也不想想,如今之天下充滿了戰亂,每一個子民,甚至連寡人這個國君都時常生出朝不保夕的感覺。在這樣的情況下寡人每天想著的就是如何讓寡人的趙國變得更加的強大,讓敵人變得更加的弱小,什么圣王不圣王的,寡人又哪里有心思去敬拜他們呢?”
“是啊,古人們將圣王們說得是多么的動聽啊,但是有時候寡人經常在想,圣王們的表現是不是未必就和那些古代傳說相符呢?”
“寡人這個人啊,經常喜歡揣測一些毫無依據的事情。堯對舜的考驗,是不是一位首領對挑戰者的鎮壓呢?舜是不是在反抗這些鎮壓之后成功的奪取了權力,強搶了堯的兩個女兒為妻,然后囚禁了堯并且逼迫堯讓位呢?”
“大禹這個人啊,是不是因為在治水之中立了大功,所以得到了天下部族的擁護,并且憑借著這種擁護得到了壓倒性的力量,最終因此成功的逼宮讓舜也不得不禪位呢?”
“仔細想想,如果大禹真的是一個圣人,一個衷心擁護禪讓制的圣王,那么他怎么會教出啟這樣結束了禪讓制的繼承人呢?如果是寡人的話,寡人最希望教出來的繼承人,肯定是要和寡人一模一樣的,不是嗎?”
“如果大禹和啟這對父子是同樣的性格,那么一切都就容易解釋了。大禹用自己的死來設了一個局,將伯益騙到了夏都城,然后大禹的兒子啟手起刀落殺了伯益,沒有了伯益這個強大的挑戰者之后偉大的夏朝家天下就此建立。”
趙丹一口氣說了一大堆的話,隨后對著已經完全呆滯住的腹康說道:“汝看看,這一切雖然荒謬無比,但是仔細一想又好像有點合情合理的樣子,不是嗎?堯舜禹他們的確是我們諸夏的圣王,這一點無可辯駁,但是他們所采取的手段,真的就像那些傳說之中記載的那般盡是光明全無黑暗和齷蹉嗎?”
“寡人今天之所以告訴汝這些,只不過是因為寡人覺得汝等這些墨家還有救,還能為諸夏、為這個世界作出一些偉大的貢獻。所以啊,寡人決定再給汝墨家一次機會。”..
趙丹說著將手中的紙質書籍拋到了腹康的面前,道:“時代變了,諸子百家在不停的進化著,儒家和法家之所以能夠發展到現在這種模樣,不就是因為他們在不停的改變著自己嗎?汝墨家不愿意改變,寡人可以幫汝等一把。”
“從今往后,寡人給汝的這本書若是能夠被墨家奉為圭臬,那么墨家就能夠被寡人所接納,也將會在未來的諸子百家之中有一個位置。如若不然”
趙丹在說到這里的時候,刻意的停頓了一下。
“好了。何去何從,墨家有三天時間思考,自行選擇吧。”
說完了這番話之后,趙丹就起身離開了。
感覺三觀遭到了極大沖擊的腹康有些顫抖的伸出了手,翻閱起來面前的這本書籍。
書名墨經正義。
共六篇,分別是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大取、小取。
這里包含了墨家的認識論和邏輯思想,在邏輯史上被稱為后期墨家邏輯或墨辯邏輯,其中還包含許多自然科學的內容,特別是天文學、幾何光學和靜力學。
這本書明顯的被改過了,前半部那些闡述兼愛非攻尚同之類思想理論的篇幅統統本刪掉了,一字未提。
不知為何,當將面前這本薄薄的小冊子看完之后,腹康好像整個人都失去了力氣,一下子變得蒼老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