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翟城。
太陽即將落入西邊的地平線上,晚霞殷紅如血高掛天際,看在眼里讓人心中不由多出幾分奇異的情緒。
金黃色的陽光投射在劇辛的身上,但并沒有為這位老將軍增添多少霸氣,反而讓他的臉上顯露出了幾分陰霾。
城墻之上的劇辛看著遠處連綿不斷的楚國營地,一張老臉之上顯得頗為擔憂。
在劇辛的身邊,許多趙國士兵們靜靜的坐在城垛之上,不少人斜倚著城墻,似乎已經完全入睡了。
空氣中的血腥味還沒有完全散去,城頭上隨處可見的是干涸或者還未干涸的血跡,如果仔細觀察的話甚至還可以看到許多零零碎碎的、諸如手指或者腳掌之類的東西。
當然了,最多的還得數人頭,畢竟只有人頭才是論功行賞的重要依據。
所以當有些士兵們一邊抱著某個人頭,一邊靠在城垛上香甜入睡的時候,他身邊的戰友們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對此感覺到有任何的異樣或者古怪。
當然也會時不時的有目光落在這些士兵們的身上——畢竟在守城戰之中想要拿到一個人頭,說實話是很困難的事情,這自然會讓其他人感到羨慕。
這已經是陽翟城被圍困的第二個月了,春天即將過去,夏天也很快就要到來。
季節雖然在變幻,但是陽翟城中似乎一直都是那般場景,楚軍的攻城和趙軍的守城似乎已經成為了定律,每天在這片天空下的大地上固定上演著。
一名年輕的將領蹬蹬蹬的走上了城頭,低聲對著劇辛說道:“將軍可以回去歇息了,且讓末將來值守今夜吧。”
劇辛看了一眼來人,突然開口道:“司馬尚,汝說說這些天來楚軍的攻勢是不是比之前要更加猛烈許多?”
自從上一次的趙韓上黨郡之中有了出色表現之后,司馬尚就成為了劇辛的親信,這一次出征韓國自然也就隨著劇辛而來,成為了趙軍之中的一員裨將。
司馬尚聞言一愣,隨后答道:“回將軍,確實是如此。末將以為楚軍看上去很急迫,好像已經等不及的想要立刻破城了,和之前那種圍而不攻的態度完全不同。”
劇辛點了點頭,嘴角微微一動,扯出了一個笑容:“嘿……果然和老夫想的一般無二,看來這楚國人,是真的著急了啊。”
司馬尚在一旁察言觀色,忍不住開口問道:“莫非將軍已經知曉楚國人為何如此急躁的原因?”
劇辛點了點頭,道:“吾自然是知曉的。能夠讓楚國人如此的急躁,無非只有一點,那就是新鄭那邊恐怕要撐不住了。”
新鄭的確是要撐不住了。
韓王然正在宮殿之中大發雷霆,一張桌案被他拍得碰碰直響,看上去似乎隨時都有可能碎裂。
“這些該死的秦國、楚國和齊國人!開戰之前一個兩個都說得好好的,現在居然沒有任何一個家伙能夠前來幫助寡人!”
韓王然的生氣是有理由的。
本來在魏國和燕國先后覆滅之后,其余的四個國家就已經在暗中串聯,準備開始聯手對付趙國。
結果現在趙國都已經率先出招了,新鄭都被包圍這么久了,卻沒有任何的援軍、哪怕是一兵一卒抵達新鄭城外。
韓王然是很清楚自己有幾分實力的,別的不說,就讓靳黈帶著新鄭城之中的軍隊去和廉頗對戰的話,那肯定是打不過的。
至于守城這種事情嘛,說實話,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城池就被攻破了,而且新鄭作為韓國的都城,這里可是聚集著包括韓王然在內的所有韓國軍政首腦,一旦這里被攻破的話,那么韓國迎來的必然只有突然死亡這么一個結局。
所以韓王然很急躁,即便是靳黈已經再三向他保證趙國人不可能攻破新鄭的情況下,韓王然依舊是非常的急躁。
靳黈此刻就站在韓王然的面前,這位韓國的新任相邦一身戎裝,整個人站得筆直筆直的,看上去更加符合他之前的大將軍設定。
事實上在馮亭去職之后,靳黈就已經沒有了對手,成為了韓國軍政之中的一把手。
當然了,所有人都知道這只是暫時的,工于權術之道的韓王然肯定會對靳黈的權柄進行削減,但是在現在這種韓國還需要靳黈來支撐的情況下,靳黈的地位絕對是穩如泰山,不會有任何人能夠去撼動。
靳黈站在那里,甕聲甕氣的對著韓王然說道:“大王勿憂,臣聽說秦軍已經開始攻擊函谷關,而楚軍也已經包圍了陽翟城,只要這兩路之中有任何一路能夠成功的突破,那么新鄭就可以迎來援軍了。到了那個時候,臣將會帶領著軍隊和援軍里應外合,將廉頗徹底的逐出韓國的國土!”
靳黈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信心滿滿。
如果說一開始的時候靳黈的心中還有些發慌的話,那么隨著守城戰的不停進行,靳黈的心情倒也是慢慢的鎮定了下來。
原因無他,主要是因為靳黈突然發現,這個廉頗看上去好像大名鼎鼎,但是論起攻城的話似乎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嘛。
沖車、塔樓、投石機、云梯,這些東西那都是過去的幾百年戰爭里經常出現的東西,完全沒有什么值得驚訝或者詫異的。
靳黈甚至都不需要去研究什么妙計,只需要用一直以來大家在戰爭之中慣常用的那些手段去對付趙國人就好了。
當然了,其實也有一些麻煩的地方,那就是靳黈在這一次戰爭之中十分明顯的感受到了趙國士兵和韓國士兵的實力差距。
如果說韓軍士兵是一條嗷嗷叫的野狗,那么趙軍的士兵就是一只兇殘的野狼!別看狗叫得歡實,可真的打起來的話,幾下就被狼給一口咬死了。
在過去的攻城戰之中,趙軍的士兵們也都曾經短暫的登上過城頭,每到這個時候也就是靳黈和韓軍壓力最大的時候,因為他們會發現任何一個登上城頭的趙軍都是那種極為難纏的角色,不付出五條以上的性命根本就別想弄死他。
如果是在平原之上對戰的話,靳黈覺得在數量相同的情況下,恐怕自己和韓軍最多支撐兩個時辰就會一潰千里。
當然了,這樣的話是不可能當著韓王然的面說的,畢竟靳黈的心里也很清楚,韓王然這個人的猜疑心很重,如果把戰局說得很困難,那么韓王然不會去覺得是因為對手太強,他會覺得是靳黈太弱。
如果因此而讓韓王然升起諸如“靳黈不適合作為守城將領”的心思,那靳黈豈不是虧大了。
韓王然聽了靳黈的安危之后臉色也并沒有太多的好轉,只是搖了搖頭,道:“話可不是這么說的,秦國人想來不是李牧的對手,楚國人巴不得看寡人的熱鬧,滿心的希望寡人和趙國兩敗俱傷。再說了,楚王那個混賬東西占了本王這么多土地,本王還沒有和他算賬呢!至于齊王那個家伙……嘿,不提也罷!”
很顯然,韓王然對于其他三位大王的緩慢動作還是有著很大的看法。
靳黈皺了皺眉頭,這個時候突然有些懷念起自己曾經的那位同事華陽君馮亭。
如果馮亭現在還在這里的話,那么以他的智慧,想必三言兩語就能夠讓大王息怒了吧?
但是馮亭是不在的,所以靳黈必須要自己去想辦法。
于是靳黈便說道:“大王,如今國勢危急,臣覺得還是應該以擊退趙國人為上策。一旦將趙國人擊退,那么趙國必定遷怒于秦、楚、齊等國。到時候無論是趙國攻擊其中的哪一個國家,大王都可以從中獲利。而且大王完全可以讓人去游說趙國,讓趙國去攻伐楚國。到時候楚王震恐,自然就會將那些土地歸還給大王。”
被靳黈這么一說,韓王然總算是有些轉怒為喜,想了想之后有些無奈的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反正現在寡人的大軍也出不了這新鄭城,就先讓他楚王高興幾天好了。等到打退了廉頗之后,寡人到時候就要和這楚王好好的理論一番,看看他為何如此猖狂!對了,最近這些天趙軍的攻勢如何了?”
說到最后,韓王然總算是想起來眼下對于自己來說最為關鍵的一件事情了。
靳黈咳嗽一聲,恭敬的說道:“回大王,臣剛剛才打退了趙軍的攻勢,和之前沒有任何的變化。”
事實上靳黈并沒有說的是,趙軍的攻勢其實比之前要變得猛烈了不少。
“是嗎?”韓王然有些疑惑的看了靳黈一眼,道:“寡人怎么感覺這幾天的攻城聲音變吵了呢?有時候弄得古人都睡不好覺。”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韓王然的雙眼緊緊的盯著靳黈,似乎是想要看看靳黈是不是在對自己撒謊。
靳黈臉色毫無變化,十分平靜的朝著韓王然說道:“這或許是因為最近趙軍又增多了幾架投石機的原因,還請大王不要擔心,趙國人是不可能攻破新鄭城墻的。”
韓王然看上去并沒有因為靳黈的這些話就放松了下來,而是繼續盯著靳黈,對著靳黈說道:“是嗎?可是寡人怎么聽說趙國人有一種叫做震天雷的武器,能夠輕而易舉的攻破城墻呢?”
韓王然的這番話一說出來,靳黈的表情瞬間就是微微一僵,但馬上就恢復了正常,說道:“大王多慮了。如果那震天雷真的能夠有用的話,趙國人早就已經用出來了,又何必等到今日呢?臣覺得,趙國人的震天雷應該是不可能攻的破新鄭城墻的。而且臣這些天也特別注意,不讓趙國人有在城墻之下挖洞填入震天雷的機會。”
韓王然沉吟半晌,最終還是認可了靳黈的判斷,對著靳黈說道:“好吧。既然如此,那么就還請靳卿多多費心在此戰上了。等到此戰打退了趙國人之后,寡人便為汝封君!”
靳黈身體一震,臉上露出了一絲激動的神色,對著韓王然行了一禮:“臣多謝大王!”
韓王然點了點頭,揮了揮手道:“寡人也累了,今天就到這里罷。”
靳黈道:“那臣就告退了。”
說完靳黈便轉身朝著殿外走去,韓王然并沒有發現的是,當靳黈轉過身去之后,原本臉上那一副興奮無比的表情,一下子就全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離開了宮殿,坐上了自己的馬車之后,靳黈突然開口對著車夫吩咐道:“去華陽君府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