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來,這個問題似乎已經在優留的心中盤桓了很久,以至于當這位右賢王問出這個問題之后,整個人的臉上都不自覺的流露出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
文涼山的眉頭微微的抖動了一下,已經顯得有些老邁的臉龐上突然露出了笑容:“回大王,涼山所以出現在漠北,正是受了胡衣衛大總管毛遂的命令,率領一支胡衣衛小隊潛入匈奴之中。想不到涼山雖然竭力隱瞞,但終究還是是逃不過大王的慧眼。”
優留的臉色微微一動,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隨后整個人的表情變得陰沉了下來:“文涼山,你如此坦誠自己的間諜身份,難道就不怕被本王處死嗎?”
說這一句話的時候,優留用的卻是匈奴語。
文涼山笑了一笑,十分坦然的說道:“老夫雖為趙人,但是自認為這幾年來為大王效忠之時也是盡心竭力處處為大王著想,并無任何愧對大王之處,既然如此,那么又有何不能夠對大王直言?”
優留重重的哼了一聲,殺氣騰騰的說道:“匈奴和趙國原本就是死敵,你既然是趙國間諜,那么本身就是死罪!”
文涼山搖頭道:“大王此言,老夫以為不妥。大王可知匈奴這個種族,乃是從何而來?”
優留嘿了一聲,道:“我輩匈奴,自古以來便世代定居漠南草原!”
文涼山大搖其頭,道:“錯了。大王或許有所不知,這匈奴一族,原本乃是來自于夏后氏之苗裔,夏后氏為夏朝王族,后被商朝所代,商又被周所代,如今之趙國,正是周朝諸侯之一也。若是歸根溯源,其實匈奴一族,也是我華夏后裔也。”
優留很顯然并沒有想到文涼山說出來的竟然是這么一番話,臉上多少顯得有些意外,足足過了片刻才道:“就算如此,那么這商朝和周朝說起來都是我夏朝的叛賊,我匈奴人既然為夏朝后裔,又豈能與之為伍?”
雖然很吃驚,但是優留還是下意識的接受了這樣一個設定。
究其原因,主要還是因為匈奴人骨子里就是一個崇拜強者的民族,或者說這就是草原民族的特性,趙國這樣的國家雖然對于匈奴來說是死敵,但是匈奴人本身也不得不承認趙國是一個強大無比的國家,能夠和一個強者拉點“兩千年前是一家”的關系,似乎也不是不能夠接受……
當然,這里面還有一些優留自己內心的考量,就不足為外人說道了。
文涼山看著優留的神色,眼底不由得悄然閃過一絲喜色,又正色道:“大王這些日子以來,對于中原的文化想必也有所了解了,對吧?所以大王應該知道,這兩千年來雖然說夏、商、周三朝王族交替統治,但是中原之中的居民還是那些居民,華夏族人還是那些華夏族人,而匈奴,正是這華夏族之中流落在外的一員啊!”
優留嘿了一聲,沉吟不語。
文涼山繼續開口道:“所以老夫斗膽請大王想想,既然大家同族同源皆是華夏后裔,那么又何必一定要爭個你死我活呢?如今趙國帶甲百萬,幅員萬里,一統天下之勢早就已經無法阻擋,敢問大王就憑借著匈奴區區二三十萬部眾和三四萬兵馬,又如何能夠和趙國抗衡呢?倒不如臣服于趙國,做一個趙國臣民,才是最為正確的選擇啊!”
“而且趙國大王素來對于主動歸降之人,那都是相當慷慨的。大王應當知道那義渠國的國君義渠勝吧?此人自從投降趙國之后,如今已經被封為義渠君,其爵位相當于大王如今的右賢王,僅在趙王和趙太子之下。大王若是也投降趙國,那么一個封君自然也是不在話下。難道大王寧愿抱著匈奴右賢王這個位置跟著匈奴這個種族一起滅絕,也不愿意以匈奴拯救者的身份成為趙國的封君,享受一生無憂的趙國貴族生活嗎?”
在文涼山的這番話說出來之后,優留臉上的表情終于出現了十分明顯的動搖。
事實上,對于文涼山的身份,一直以來優留都是有所察覺的。
畢竟這個部落還是優留的部落,文涼山想要在這個部落之中搞什么小動作,就算再怎么隱秘小心也好,顯然還是瞞不過優留這位右賢王的耳目。
幾個全是從趙國而來的奴隸突然間悄悄的勾結起來,這是想干嘛?答案其實稍微推測一下就呼之欲出了。
說白了,匈奴最為堅決的主戰派們早就已經在和趙國的數次戰爭之中死得差不多了,畢竟越堅決的主戰派在打仗的時候就會越是勇猛,所以他們的死亡概率自然就遠比那些見勢不妙便跑路的匈奴人要高上許多。
不僅如此,匈奴的高層又在接下來的內亂之中死了一大批,最后的勝利者烏維單于雖然同樣也是個堅決的主戰派,可是經歷了這許多次敗仗和浩劫之后,許多匈奴貴族們對于趙國的看法就未必真的和自家的大單于完全一致了。
右賢王優留就是這么一個極具代表性的人物。
優留很糾結,非常的糾結。
任何人此刻坐在這位匈奴右賢王的面前,都可以看得出來他臉上表情的掙扎,這樣的失態對于優留來說是極為少見的。
文涼山靜靜的坐在那里,并沒有繼續開口。
對于這位胡衣衛的間諜來說,能夠將這些話說完,自己的使命就已經完成了。
這么多年的時間,胡衣衛向匈奴派出了數百名間諜,而文涼山九死一生的來到匈奴之后,只不過聯系上了區區七個人而已。
其他的人都去哪了?是不是都死完了?還是正在別的部落之中默默的當著一名牧奴、或者已經融入匈奴人之中成為了一名騎士,甚至是更高的職位?
文涼山并不知道這個答案。
但是他很清楚的是,無論自己是否死在這一次的任務之中,自己的家小都會因此而得到一千畝田地,十名奴隸和一間足以讓所有老家鄉鄰羨慕的邯鄲房屋。
自己的大兒子如今已經是龐煖將軍麾下的一名五百主,孫子更是有可能會被選拔進入到華夏學宮之中成為那些鼎鼎有名的各家學說大能門下之徒。
作為一個早就已經沒落,大半輩子渾渾噩噩的在平原君府上當一個普通門客舍人的文涼山來說,這一切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
從進入大漠的這一天起,文涼山就已經做好了客死他鄉的準備。
看看如今強盛無匹的趙國,想想未來子孫們必然得到的大好生活,能夠用自己的一條賤命爛命去換取這些東西,難道不是已經賺大了嗎?
這位主動申請加入胡衣衛的趙國老者就那么八方不動的跪坐在那里,整個人有些佝僂的身軀挺得筆直,就連眼角的皺紋在這一刻似乎都散去了不少。
雖然經過了這些年的接觸,但是文涼山依舊不敢確定自己能否說服這位看上去言聽計從謙虛好學,但實則心智極為深沉的匈奴右賢王。
如果下一刻優留突然拔劍斬去自己的腦袋,文涼山其實也一點都不意外,因為文涼山見證過優留做過很多次這樣的事情。
“就算是死在匈奴人的手中,也不能讓人小覷了我泱泱華夏子民之傲啊。”
老人腦海之中默默的轉著念頭,又將已經慢慢不自覺變得有些彎曲下來的腰背挺直了一些。“杰眾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