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日短,申時末陽光已經西垂宮墻之外,投下大片烏影。
往常這個時候,朝議完畢,廷臣們或各歸臺城衙署,或休沐歸家。近來皇帝卻頗具雅興,九卿以上者皆留西堂,或談古論今,或臧否時人,或清談竟夜。中朝以降,君臣內外和睦者無過于此。
今天自然也不例外,朝議尚未完畢,已有宮婢于西堂各廷臣座席或奉上酪飲,或奉上茶羹。又燃起因節省宮用而至晚乃熄的取暖地龍,很快整個殿堂便鼓起習習暖風。
過不多久,皇帝便與一干朝臣移駕西堂,各自歸席,不必遵循朝議的禮節,惟求適意。
待眾人盡皆落座,皇帝拿起面前案上的玉如意,準備為今天座談定下一個基調。手中玉如意轉指向距離他座席不遠的溫嶠,笑道:“往日多論遠古,其人其事泰半無考,后人因時勢世風或增或刪,其實難辨。今日不妨試論近史,中朝何以得國,諸公皆可暢言,便由左將軍開始如何?”
所謂中朝,便是先晉,因其建都于中原而稱之。眾人沒想到皇帝今天竟然起意討論司馬家如何得國這件敏感話題,心內頓生凜然,慶幸自己沒有第一個被點到,同時也在思忖稍后輪到自己時該如何發言。
溫嶠被首先點名,便會心一笑。他由北地南來勸進,初為東宮侍官,與皇帝相結布衣,彼此投契。皇帝近來怪異舉止,目的為何,他自心知。其意諸公邪?所圖荊州耳!
看來今天皇帝是打算由中朝及于時下,要更進一步探一探朝臣立場。
心中有了這個認識,溫嶠正襟危坐,剛待開口,右側太保王導卻先開口道:“陛下所言,后人述史失于偏頗,臣以為然。溫嶠雖仕于中朝,其年尚淺,不如由臣試論之。”
皇帝見王導主動請纓,眸子便閃過一絲幽冷,然而他話已經講出,王導以理相請,其年齡還是資歷都冠絕場中,自然要比溫嶠更有資格談論其事。
其他人看到王導突然開口,心內也是一奇,往常此公總是喑聲自處,少有高談闊論于人前,今日怎么有些不同?及至看到皇帝略顯僵硬的神色,便隱隱嗅到一絲火氣,心中更是警惕。
“恭聞太保高見。”皇帝無奈,只能對王導報以微笑。
“高祖之興,儒門稱賢。然威著當時,正始之后,曹何之流皆伏威而亡,蔣、賈之屬俱因幸而起。”
聽到這話,眾人臉色皆變得有些不自然,有如坐針氈之感。而堂上皇帝神色則更顯僵硬,沒想到向來恬淡雅致的王導今次辭鋒如此凌厲。
高祖便是宣帝司馬懿,以儒經義理顯于當時,方得攫升重用。前半句話本沒什么問題,然而后半句卻直言司馬懿正始十年發動高平陵政變,盡誅曹氏宗親曹爽并其黨羽,始得大權獨攬,任用幸佞,威臨當時。
這雖然是事實,但大庭廣眾宣講出來,皇帝心中怎會淡然。
然而王導卻并無作罷之意,繼續說道:“及至太祖以罪誅高貴鄉公,諸賢家廟并廢,內外威望畢集,國自至耳。”
若前一句還有所保留,那后一句便將司馬家不臣于君、篡權謀逆的惡行赤裸裸披露出來。皇帝聞言后已是情難自控,驀地站起身來,攥緊手中如意,雙眼直視王導。然而王導垂眼正身,神色依然寡淡。
眾人似是難禁地龍熱浪于堂中翻滾,或是以手扇面,或是捧茶低啜,眼神左右飄忽,不敢再抬頭去看。
啪!
一聲清脆之響,皇帝手中如意摔于殿下,正當眾人心弦一緊時,便見皇帝以手掩面,跌坐于榻上,語調悲戚道:“若果如太保之言,晉祚安得長久!”
聽到皇帝這般表態,眾人心弦一松,暗道今日這場無形風波該是過去了。
然而正在此時,堂中另一側則響起一個稍顯冷厲之聲:“太保謬矣!高祖行跡,豈獨正始!抗蜀壓吳,功勛彪炳。檢索天下,遺賢并舉。開渠囤建,天下欣賴!”
眾人轉頭看去,只見發言者是領軍將軍濟陰卞壸,乃是一個從于東宮的社稷純臣。對于王導所言,據理以爭。正當眾人擔心風波再起時,卻見早先發驚人之語的王導如瞌睡了一般,只是垂下眼瞼,并不回應。
堂內氣氛有些尷尬,列席在最下方的庾懌眼眸暗轉,將眾人神態各異的表情收入眼中,心內卻在思忖,大兄若今日在堂上,不知會作何論。不過旋即轉念又想到那沈家小郎若能列于席上,不知又會有何驚人之語?
早先他有謀外任之心,得沈哲子勸告留于建康,如今已經由門下黃門侍郎轉任尚書吏部左丞。雖然不任吏部主官,但時下吏部尚書陳留阮孚終日醉臥酣睡于家,不理事務。吏部選官任事,庾懌便有極大話語權,已經算是重用了。
皇帝又感慨幾句,勉勵卞壸又謝王導之教,不打算再延續先前話題。繼而視線落于位于堂下后排的庾懌身上,便笑道:“內兄又是煢煢之身,不知誕伯又醉于何鄉?”
庾懌沒想到皇帝轉移話題落在自己身上,誕伯便是吏部尚書阮孚雅號,堂堂吏部主官終日醉的不見人影,自然是嚴重瀆職。皇帝雖是調侃語氣,庾懌卻不方便直言主官之非,因而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不過很快便有人為庾懌解圍,發言的是尚書令郗鑒:“吏部大冢宰之重,職責選任,阮孚居其位卻不履其任,終日放誕于外,不合禮制,臣請議除其官。”
“阮公時之高賢,才具足堪其任,若不得用,是虛置其才。”
皇帝笑吟吟說道,面上雖是推崇阮孚,心內也頗不以為然。只是借其名而占其位,繼而將吏部選任之權操于手中,若真換了勤勉任事的主官,反而諸多不便。不過他也心知吏部高位,阮孚務虛任誕,長居此位會令朝風敗壞,等到明年一切布置得宜,由得這家伙歸家醉生夢死便是。
言及吏部事,皇帝忽然又想起時下喧囂塵上的吳興郡中正定品之事,便又望向太子少傅、吳郡陸氏的陸曄:“朕聞時下吳中多誦詠志五言一首,少傅可聽聞?”
聽到這話,陸曄神情便有些尷尬,吳興沈牧那首五言詠志,借項王壯烈而諷北傖無膽,他聽過后也頗感快意,每每于廬內詠起,益發鄙夷北傖之劣性。然而此刻堂上諸多僑人,皇帝要借他之口打臉諸多廷臣,卻讓他不能淡定,只能推說不知。
陸曄雖然不言,堂上僑人眾臣卻難淡然。皇帝雖然居尊位,但南渡時不過襁褓中物,失國之罪自然無法歸咎其身。至于眼下袞袞諸公,但凡南渡者聽到此詩都倍感羞臊,益發怨望吳人抨議。
這時候,卞壸又開口道:“臣亦聞吳興中正定品之事,有沈氏小郎關內侯沈哲子不循禮法,沖撞中正,其行狂悖,臣請議施以禁錮,以誡時人。”
皇帝聽到這話后,眉頭便皺起,這卞壸確是忠臣,但更是一個純臣,時時刻刻禮法自守,脾氣固執強硬,每每讓他都倍感難堪。譬如眼下,早先卞壸發言面忤王導,確讓皇帝感到快意。可是現在又以禮法歸罪一個少年,又讓他有些為難。
沈充那個兒子雖然讓他印象頗深,但也不至于太過為難。可是眼下他還要對瑯琊王氏出手奪回荊州,正要拉攏吳人合力,怎么能在這時節因小罪而見責沈充這個碩果僅存的南人方伯?
況且虞潭擔任吳興郡中正,出自王導之議,本就不是皇帝屬意人選。如今那沈家小郎以義理經論壓倒清望之身的虞潭,正符合皇帝唱衰王家的需求,哪能由自己出頭唱反調。
皇帝心中正為難之際,庾懌于堂下發言:“臣不敢茍同卞公之議,沈氏小郎未入鄉品,所言一己之得,若因此議罪于朝堂,致使肥遁賢遺喑聲,得不償失。”
皇帝含笑對庾懌微微頷首,自己這個內兄經過歷練,總算能觀眼色,懂得發聲為自己解圍。他也知庾懌與沈充私誼不錯,但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已經不須過于計較。
至于那個沈家小郎,皇帝還是比較看好的,尤其那句“當仁不讓”令他聞之都頗感驚艷。繼而念起這小子早先于苑城內念誦木瓜之語,心思便有幾分活絡。這少年家世尚算可觀,才具清望也已略具,若愿求皇家之木瓜,眼下看來,未嘗不可予之。
皇帝心知聯結僑門以壓制吳人只是權宜之計,所謂地無分南北,俱為晉土,若不能得南人忠心,朝廷縱然立足江東,終究浮萍于上。不能扎根此處,社稷仍不免動蕩,還奢談什么北復神州!
所以,對于江東豪首的沈家,皇帝還是頗為在意的。若能得其完全擁戴,與歷陽、徐州南北呼應,王氏不足為患。
不過結親之念也只是在心頭掠過,并不深想。如今皇帝春秋正盛,兒女俱是幼稚,不必急于一時。
與眾臣又談良久,皇帝精神便有些倦怠,忽而憶起久不見南頓王,心內存念明日召南頓王覲見。那雪霜散確能壯養精神,服上一劑便整日神采奕奕,讓他有充足精力與這些不臣之臣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