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分宗,持續了整整兩天,賬面上才算梳理清楚。分宗族人共有兩百七十五人,因為沈哲子厚禮相贈,因此沈家宗產銳減幾乎一半。如此一來,沈氏東宗在武康所擁有的土地便銳減,已經不足三千頃。
除了龍溪、前溪等幾處重要產業之外,其他土地,都被分割的支離破碎。但由此卻抽調出大批的人手,投入到整個吳興水道的修整中。
但在外人看來,沈氏農本已失,可謂是大傷元氣。如此大的事(情qíng),如果說全無惡劣影響,那是不可能的。早先吳興各地與沈家聯合修葺水道的家族便多少有些搖擺,不再似最初那樣干脆。
這些負面的影響,總體而言還在可控的范圍之內,甚至可以說在權衡全局的利害之后,是沈哲子和錢鳳有意為之的決定。
要溝通整整一郡的水道,而且要趕在(春chūn)運之前完成,沈家哪怕財力已經夠了,人員也遠遠不足。為了在極短時間內造成轟動的影響,撬動吳興沉淀的大量人力,沈哲子可以說是不計工本的投入。
但這樣的投入勢必不能維持太久,所以過去這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力量主要集中在以五溪為基礎的主水道的疏通。
這些水道以往就是吳興水運的干道,保養維持尚算得力,沈哲子主要做的就是將這些水道稍稍修葺,務求能控制住每一個轉運節點。雖然每個節點轉運量不可能超過余杭這種南北通衢,但諸多累加起來,總量卻遠甚于單獨一個余杭舟市。
框架搭起來之后,已經不需要這么多人力的投入。通過沈氏分宗所造成的影響,可以不費成本的將一部分人裁汰出局。而一些需要挽留的對象,則通過別的手段進行挽留。
于是分宗之后,沈充便繼續留在家中,按照沈哲子和錢鳳開出的名單,約見和拜訪一些需要加深聯絡的家族。
二月以后,會稽、余杭調集來的物資陸續抵達吳興。有了充足的物資補充,沈哲子底氣更足,坐鎮龍溪,將這些物資進行精準的定點投放,而不是像最開始那樣瓢潑大雨的無差別往下撒。盡管如此,這些物資還是以(肉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耗一空。
沈充本就是個揮金如土的土豪人物,也早知兒子花錢手段青出于藍,可是眼看著十數萬斛的糧食、堆積如山的木方,在極短的時間內便被運到不知何處。如此龐大的消耗,偏偏沒有一點回響,這讓他都倍感吃不消,心驚(肉肉)跳。
對于大量的成本投入,能否收回成本乃至于維持基本的運作,沈充并沒有太大的信心。而錢鳳雖然對沈哲子的布置了然于(胸胸),但若說真抱有多大的期望,其實也不盡然。他們兩人之所以大力支持,考慮更多還是軍事方面的作用。
對此,沈哲子倒也能夠理解。
時下的莊園經濟,講究的就是自給自足,(日rì)常生活所需要的消耗,莊園之內的產出完全就能滿足,不假外求。越是勢大的家族越是如此,比如沈家龍溪莊,田畝糧食生產足夠消耗,桑麻之類完全可以自產,各種副業琳瑯滿目,如果按照基本的生存標準來看,幾乎完全不需要與外界交易來換取生存物資。
所謂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chūn)秋。莊園門一封閉,外面縱有改朝換代的動((蕩蕩)蕩),幾乎影響不到莊園內部的生產生活。正因為有這樣強大的自足能力,地方上豪強們才有公然無視王法的力量和底氣。
但任何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人都能明白,這種經營方式看似穩固,但其實成本極高。并不是說莊園主的成本高,而是相對于整個社會而言,會造成極大浪費。
比如烏程縣,釀酒乃是最大的副業,為了保證原料的供給,必須要種植大量的秫米。但烏程縣土地肥沃,水利便捷,更適合種植稻米。秫米種的多了,稻米產量必然要下降。
沈哲子這個水網交通的意義在于,可以用最低成本將整個吳興境內秫米聚集到烏程,供給他們釀酒所用。那么是否還有專門騰出土地種植秫米的必要?
長城縣盛產竹材,但竹材用陸路運輸成本極大,完全沒有販運的價值,因此長城縣境內竹材都是作為柴火燃料來用。可是像余杭這種瀕海之地,對于竹材的需求量極大。水道貫通后,竹材扎捆順流而下,幾乎沒有成本可以運抵余杭。
最顯著的例子自然是海鹽,瀕海之地鹽((賤jiàn)jiàn)如土,到了吳興,鹽比米價,而在荊襄,斗鹽斛米,十倍的差價乃至于更高。
要把一個一個獨立的莊園納入秩序當中,武力碾壓成本極大,反彈隱患也大。便捷的水運能夠讓他們完全沒有凡事皆仰自足的必要,加大與外界進行交易的需求。只要交易網絡形成,便沒有人能獨立于市場之外。
沈充難得抽出時間來,與沈哲子漫步在龍溪碼頭貨倉工地上,看著那框架已經搭起,規模極為宏大的貨倉,皺眉道:“若以貨殖為利,貨運周轉販賣最要緊,何必再要修筑如此宏大貨倉,虛耗工料物料?”
沈哲子笑道:“各地所需之物,或止一時,或止定量。若每一筆貨品皆要落單后現籌起運,實在繁瑣,水運便捷亦難彰顯。凡大宗所需貨品,倉儲現貨,即需即取,可謂捷矣。”
“若諸貨皆備,用錢幾何?貨滯一(日rì),便為一(日rì)之損。若貨滯經年,轉銷無路,又有何益?”沈充仍是不解,就算他家有金山銀礦,也(禁jìn)不住在整個吳興囤積貨品。
這個問題,沈哲子也早有考慮,并且已經付諸實現,聞言后便笑著解釋道:“貨品之囤積,應因地制宜,與各地商家合謀。各家儲貨于此,我家只抽工傭。又或我家先取其貨,延后付資。守此暢通水道,坐望生利。長此維持,各地物需皆能了然于(胸胸),早囤貨品,水竭亦能不損其功。”
水運再便捷,較之后世物流仍是不如。沈哲子敢這么玩,大量囤貨,實在是因為時下產能低下,物資匱乏,只要有貨品,不愁滯銷,不愁盈利。
沈充聞言后微微頷首道:“集貨各方,倉儲滿盈,這不是幾戶人家能做到的。以此愿景而發奮,長久維持下去,終可建功。”
要讓所有人信重沈家,貨資相托,必然不是短期內能夠做到的。他既然已經認可了沈哲子描繪的前景,心內便也做好了長期奮斗的打算。
至于武康農本凋零,田畝不再,這不是多嚴重的事(情qíng)。會稽自有大片荒地可供開墾,他將嚴氏葦塘中獲救那千余人供養起來,千金市骨,就是為了示好僑人。與徐茂聯合的更加緊密,(日rì)后京口、晉陵僑民可以跨海源源不斷的南下。這都是一些無籍之人,屆時是要編入郡府還是納入沈家,全憑他一言決之。
聽到老爹這么說,沈哲子又笑道:“各地貨倉并起,水道疏通,若無貨可運,豈不虛廢!(欲yù)要年月之內便可建功獲利,還要靠父親鼎力相助。”
“青雀為此興家布劃,為父樂見其成,豈有不幫的道理!”沈充笑著拍拍沈哲子肩膀,等著他提出要求。
“各家莊門自閉,難有貨品周轉,鄉土民風如此,一時難有改觀。但各地郡縣官署卻非如此啊!(春chūn)秋課稅,臺資捐輸,這都要動用大量的人力去周轉運輸。兒請將會稽一郡資稅運輸托于我家,有此一利,四季維持已無艱難!若再得吳興郡府托付,即時便可獲利!”
沈哲子笑吟吟講出了自己的大殺器,眼下沈家風頭正健,諸事皆上快車道。
他畢集所有力量疏浚河道、修建貨倉,在外人看來是孤注一擲的冒進之舉,然而現在的形勢,他哪里還需要再冒險!哪怕這樣大的事(情qíng),也是謀而后動。
賦稅運輸,于官方而言從來都是一個大問題。許多地方郡縣甚至往往以道阻艱辛、無人運輸為借口,經年罷輸課稅臺資。即便是三吳能夠按時起運,往來損耗幾近過半。
朝廷本(身shēn)又沒有發運各地資稅的能力,因此府庫錢糧始終不豐,每每有大事發生,都要發動各地官民人人捐輸,各自將錢糧送抵建康。如此既勞民傷財,又所獲甚微。
沈家占此黃金水道,沿途皆有補充,可以直接與官府對話,起運課稅臺資,依照數額返利給官府,再依比例扣除數額然后運抵建康。其他各家縱使想競爭,但并無沈家這種一以貫之、有水皆行的影響力,也絕對沒有什么競爭力。
水道是公共設施,人皆可行舟,但問題是,碼頭卻成了私產。嚴家占據一個余杭舟市,就能搞得三吳鹽市凋零。如今沈哲子控制的何止一個舟市,若還不能豎起自己的規矩,那他也隨嚴氏兄弟而去吧。
聽到沈哲子這話,沈充眸子頓時一亮,繼而漸漸變得激動起來,手掌重重拍著沈哲子肩膀,一時間卻不知說什么才好。一地錢糧課稅多少,消耗又有多少,他最心知,若以自家來托運,那才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共享國運!
眼看著波光粼粼,(日rì)益開闊的河道,沈哲子也是心潮起伏。老爹(春chūn)秋正盛,自家聲勢也越來越旺盛,坐鎮會稽十幾二十年并無難題。須知起于微末的陳郡謝氏,都能穩居西藩十幾年。
哪怕取一個最短的年限,以十年為期,就算局面發展不如沈哲子預期,沒能構成一個互通有無、交易頻繁的吳中大市場。但憑此黃金水道,沈家獲利之豐,累成江東首富并不困難。屆時他年方二十余,風華正茂,手握如此雄厚資本,何事不可為!
聽沈哲子詳述后續諸多手段布置,沈充心內再無疑難,他在家月余,該聯絡的鄉誼也都做得差不多,正待要返回會稽任上,忽然一紙召他回京述職的詔書發至武康,只能暫時放棄回會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