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揚州刺史官署中,中書侍郎何充何次道手捧一份卷宗,正襟危坐。
在其上乃是太保、司徒、揚州刺史王導,斜對面則是臥病在家的安南將軍、廣州刺史王舒王處明。
吳興一戰使得江東震((蕩蕩)蕩),但因事倉促并無征兆,因此具體的過程和細節直到現在才傳到建康來。
何充打開卷宗,徐徐念道:“年前冬月,虞公往任吳興,會稽名流自內史沈士居以降,畢集山(陰陰)為之送行……”
聽到這里,王導微微一笑,說道:“虞公素有清望才名,往常因物議賦閑家中。沈士居不以舊怨而非之,為國舉賢,可稱良臣了。”
另一側的王舒低哼一聲,仍為虞潭背棄之舉而不能釋懷,沈充亦為王門叛逆,這二人一丘之貉,走到一起也在(情qíng)理當中。
何充不作點評,繼續垂念道:“途遇渤海流人,偶見(日rì)曬析鹽土法,一行皆驚,引為大善。”
“這析鹽之法,次道可知為何?”
王導聞言后,抬起手來,打斷何充的話。何充當即便抽出一張紙質拙劣的圖畫,交由仆下呈上給王導。
王導看到那圖畫稍顯呆板的線條以及一些尋常吉慶話語,便是一笑:“早聞吳中風靡此木牘刻印之畫,新(春chūn)張貼辟邪,今(日rì)始見,確有幾分趣致。”
王舒側往來,神態卻是不屑:“形繪呆板,不過小民獵奇粗鄙之物,實在有損觀瞻!”
王導心知這位堂弟近來抑郁于懷,(情qíng)緒不免有些偏激,先對何充歉然一笑,然后才低頭欣賞這幅年畫,那些文字倒還罷了,圖畫內容卻引起了他的興趣。
這一張紙兩尺見方,依稀可辨出分為四幅圖畫,各繪一人,上者刮鹽泥,次者制鹵,下者捧木板曝曬,末者喜笑顏開,似是鹽出。這一幅年畫其實是報廢品,因圖畫模糊難于辨認,后來改進四幅圖分別繪印一紙上,才能讓小民辨認清楚。
不過王氏世居瑯琊,東面靠海,鄉間亦不乏制鹽為業者。王導仔細辨認,倒能將工序聯想的不離十,眉頭微蹙道:“此法制鹽,不費薪柴,確為大善。北地有此土法,我卻未聞,真是一樁憾事。”
說罷,他又笑吟吟望向何充:“虞公擔當任事,得此善法,自要推及小民,使萬眾受惠。因而惡于那嚴氏鄉豪,致有此亂,倒也(情qíng)理當中。”
何充點頭道:“烏程嚴氏嚴平面斥虞公,因而遭革,繼而歸于鄉里,懷藏異志。恰逢此時沈氏售田,嚴氏購入后以為藏兵所在。”
王舒聽到這里后冷笑一聲:“虞思奧老邁昏聵,單車就任,沈士居以田畝暗推波瀾,兩方入彀,他以武事顯居中央,于是便得全功。哼,極盡詭變以欺時人,無過于此!”
王導則嘆息道:“那嚴氏久居吳中,卻引外寇禍于鄉里,有此取死之道,無咎與人。”
“除夕元(日rì)之際,沈士居子沈哲子集部曲北上,召會郡中義士,于苕溪之北共推虞公為盟主,一戰而殺羯奴。”
王氏兄弟對這一節已經知道,因此只是點頭并不開口點評。
“京口劉遐部將徐茂與沈士居相約,出江跨海南下而擊嚴氏本家,誅其滿門,焚其家室……”
王導嘆息道:“泉陵公久病不理軍事,麾下不免動((蕩蕩)蕩)離心,這不是善兆啊!”
“這些流民之部,本就不應令其過江!往者之論,今皆毀棄,若釀成大亂,高平之罪深矣!”
王舒則是怒色勃然,往年他治京口,向來嚴厲(禁jìn)止流民帥過江,敢有犯(禁jìn)者,不惜刀兵殺之。高平郗氏入朝后,多引流民帥內附,使得局勢益迷離,再不復先帝時之清明,他心內向來介懷于此。
這種軍國大事,何充不敢置喙,只是將剩下的部分一次讀完:“沈士居早于海洲而治舟船,揚帆北上,與徐茂集軍而攻嘉興……”
王舒突然語調森然道:“海洲浮于碧波,離岸甚遠,乃是王化之外,沈氏治此,其心叵測……”
“好了,有勞次道。”
王導突然開口,打斷了王舒的話,繼而對何充笑道:“知曉這些內(情qíng),局勢便開朗得多。歸于中書后,次道可要將這些訊息再向元規詳述一番。”
何充連忙點頭應是,嘴角微微一勾,昨夜在庾氏府上,庾亮也是這么叮囑的他。
等到何充告辭離開,王舒望著他背影冷聲道:“巧言令色,鮮仁矣。太保因外親而厚遇此人,只怕他不能以此而勤于太保啊。”
王導微微一笑,說道:“次道本為中書之掾,此時仍能來我家相報,已是難得,何必深究。”
說著,他又望向王舒嘆息道:“會稽已非善土,處明宜另擇別任。”
“我本無意向會稽,物議至此,反而使我(情qíng)難自處。惟今只求能安于室內,不理門外喧囂之塵。”王舒神(情qíng)黯淡與不忿夾雜,心(情qíng)可謂復雜。
“閑居修(性性),若能釋去心中波皺,自是最好。”
王導微微頷道,自大將軍亡故之后,他頗有心力交瘁之感,希望王舒休養一段時間后能掃盡頹意,而后再出來助他一臂之力。
兄弟枯坐良久,王導突然又說道:“瑯琊縣內我家與丹陽鄉人頗多齟齬,處明若有暇,不妨歸鄉整頓一番。鐘山雖然景秀,終究不耐常往。”
聽到這話,王舒神色變了一變:“太保,我……”
“彼此心知,不必多言。”王導擺擺手,示意王舒不必急于申辯:“我家雖經風雨,未至零落,我實不忍見你向(陰陰)而行。”
臺城中書官署內,案上擺著內廷式樣的食盒,庾亮背案而坐,望著(身shēn)前火燼銅盆怔怔出神,直到庾懌行入房中,仍然恍如未覺。
見大兄沉吟不語,庾懌便也斂息寧神,心內卻不免好奇。大兄向來克己律行,不處非分。往年晦(日rì)之后,雖然仍是早(春chūn)酷寒,但卻撤去房中炭火,不為虛耗。怎么今(日rì)有些異常,房中仍擺著一個炭盆?
待看到那銅盆中并無炭火,只有一二紙灰,庾懌更覺得奇怪。近來大兄頻頻有迥異于常之舉,讓他心內都有些不安。
“叔預來了?坐吧。”
良久之后,庾亮才驀地回過神來,看到靜立在一側的庾懌,臉上露出一絲淡笑,起(身shēn)返回自己坐席,示意庾懌坐到自己(身shēn)側來。
“大兄,近來體中可有不妥?”
雖然兄弟皆在臺中任事,但中書與尚書涇渭分明,庾懌久居臺中,除了朝會之外,私下很少有時間與大兄坐談,因此有些擔憂道。
庾亮笑著擺擺手,指了指桌上的食盒,說道:“皇后于苑內特制果點送來,因而憶起我家居于會稽時,心有所感,請叔預你來品一品家味。”
庾懌聽到這話,精神倒是一振。往年他們一家隨父親宦居會稽,雖處異鄉,但是家中一團和睦,兄友弟恭,小妹(嬌交)憨可人,其樂融融。如今一家顯于建康,勢位迥異于往,但(身shēn)處在這暗流中央,庾懌卻感受不到以往的和睦恬淡,心中常覺有憾。
大兄今(日rì)這態度言語,瞬間將他拉回以往的溫(情qíng)中,手指摩挲著食盒,感慨道:“不知皇后何時再得歸省?苑中泉水雖清,終究不及家井甘暖,不知她慣飲否?”
“她早已為人母,飲食小事,何須你我再牽懷。”
庾亮笑一聲,示意庾懌分食餐點,繼而才又說道:“沈士居的行程,可曾知會于你?”
聽到這問題,庾懌連忙咽下餐食,肅容道:“正要跟大兄提起此事,士居此前傳信于我,已經抵達京口,兩三(日rì)內可至建康。我想請大兄排遣一部衛旅,前往京口迎接士居。”
“這是應有之意,陛下今(日rì)已經囑我。既然沈士居不(日rì)即至,叔預你與他素來投契,那你便一同前去。抵達之后,先居東長干,何時入城,我再遣人知會你一聲。”庾亮點頭道。
庾懌聽到這話卻有些意外:“為何還要居長干?莫非京中有人要對士居不利?”
庾亮笑著擺擺手:“有備無患而已。沈士居今非昔比,入朝覲見,相應朝儀都要準備。陛下近來頻頻問起他的行程,見賢之心甚切。多居長干一(日rì),你可以多與他談談朝中故事。”
嘴上說的輕松,庾亮心內卻是不免一嘆。吳興一戰,沈氏于吳中驟然凸顯,尤其皇帝對沈充的看重態度,就連他都有些始料未及,繼而隱隱感覺有些勢大難制。若吳中再出歷陽,局勢將會更加動((蕩蕩)蕩)。
京中或有人對沈氏心懷不滿,但也絕對不敢在這個時機犯險。之所以要干涉一下沈充的行程,還是要讓對方意識到今時臺中何人做主,(日rì)后再為呼應,也能多占幾分主導。這樣的小手段,以往他不屑為之,然而現在看來,未必不能收到些許效用。
聽到大兄這么說,庾懌才放心下來。之所以體會不到大兄思慮深意,是因為庾懌覺得他與沈充相交寒微危難之時,彼此之間(情qíng)誼深厚,并不因勢位變遷而有轉移。
略過此事,沉吟少許后,庾懌又說道:“(日rì)前我門下有報,南頓王近來時往鐘山游,依大兄來看,他是否有何潛謀?”
“有這種事?稍后我會著人問究一下。”
庾亮聞言后說了一句,只是語調淡淡,顯然并不以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