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中書……”
臺城官署內,何充低喚兩聲,庾亮才驀地由怔怔出神清醒過來,繼而輕咳兩聲,端正了一下坐姿,神(情qíng)肅然道:“次道有何事?”
看到庾亮略顯魂不守舍的樣子,何充心內不(禁jìn)大感好奇。他為中書奉詔郎官經年,往常所見庾中書氣度森然,儀容姿態一絲不茍,絕少于人前失禮,近來卻常作神不守舍狀,行止神(情qíng)也頗異于常。
心內雖好奇,但何充臉上卻不露絲毫異色。他本非世祚高門出(身shēn),能長居臺城任事,除了本(身shēn)才能名望之外,始終恪守“謹慎”二字,非其分內之事,絕不輕言。
“苑中有詔。”
對于時下臺苑之間的緊張氣氛,何充深有體會,聽到庾亮問話,并不多言,徑直將苑中剛剛傳出的詔書奉至庾亮案上。
庾亮捧起那詔書匆匆一覽,首先關注的還非詔書內容,而是皇帝那已經與以前大不相同的字跡。
以往皇帝的字跡圓渾流暢,收放有度,一如其行事手段風格,剛毅進取,謀而后動,動則必有回韻!然而現在他面前這份詔書,雖然同為一人之書,但較之先前卻已大相徑庭,折轉枯澀,亢極難繼,筆力已見枯竭。
至于詔書的內容,則很簡單,只不過是贊揚江東一眾處士有賢長之風,各有嘉獎,并著有司于太學碑記此事,以勸勉諸太學生勤于學業,不可懈怠。末尾則是附上了沈家那個少年新作詩篇,那一首《游子吟》。
看到這里,庾亮嘴角(禁jìn)不住泛起一絲苦笑,益發意識到君臣之間已經撕裂得難以彌補的裂痕。他知皇帝心中對他有怨念,然而事態一步步行至如今,走到今天這一步,亦非他所愿,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王敦之亂平定后,皇帝便漸漸有些不能自控,滿朝高門忠貞賢士皆不屬其意,歷陽蘇峻這種桀驁難馴的流民帥置于肘腋之際,荊州分陜托付于寒流之手!其心跡已是昭然,外廷人人自危。
面對如此隱患重重的形勢,庾亮執政亦是維持艱難,根本不敢有所展露。若止于此還倒罷了,最復雜是皇帝對宗室的扶植讓人心悸,宗室亂政殷鑒未遠,豈可容此獠牙兇猛之獸復現人間!
適逢皇帝大病,苑中無主,皇后急詔庾亮入宮。面對這樣的形勢,庾亮又能怎么做?他只能掌穩(禁jìn)衛,一旦皇帝果真不治,保證太子能順利繼位,維持住時局的穩定。
可是皇帝沒有死,這就把庾亮擺在了一個尷尬的位置。他已經是進退兩難,要么慚然而退,閉門不出,要么保持現狀,靜待轉機。
庾亮從未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把持(禁jìn)中的權臣,時勢所迫,也是((逼逼)逼)不得已。隨著君臣彼此生隙,他已經不能再退了,否則時局不知會糜爛成何種模樣!
皇帝(欲yù)為公主選婿,在庾亮看來又是一步昏棋,時下之局,一動不如一靜。尤其他所屬意的吳興沈氏,更讓庾亮隱有不滿,堂堂帝室之女,豈可如此屈就!
事(情qíng)果然如庾亮預料一般,瑯琊王氏趁機裹入其中。沈氏何德何能,能與王氏匹敵?若王家乘此勢復起,(日rì)后又該如何去制衡?
旁人只道他擔心沈氏擺脫鉗制,因而不愿沈氏得為帝戚,未免過于小覷了他。問題是沈家根本不可能在這場競爭中勝出,又何必硬要勉強,徒惹笑柄?
皇帝這一份詔書,旨在為沈家發聲漲勢,但在庾亮看來,不過是將最后一點帝皇尊嚴托出,由人踐踏而已。但其心意已決,庾亮亦不知該如何去勸阻,心內雖有感慨,終究只是輕嘆一聲,將詔書推給何充,吩咐道:“交付有司去督辦吧。”
何充謹然領命,正待要退出時,忽聽庾亮開口問道:“次道,若有你信重者(欲yù)求資財相濟,許諾(日rì)后重償,不知你會如何做?”
聽到這問題,何充便微微一愣,不明白庾亮為何問起這個問題。按照他一貫謹慎,正皺眉沉吟思忖一個周全回答,卻又聽庾亮說道:“罷了,隨口一問,不必放在心上,去吧。”
頓了一頓后,庾亮忽然又說道:“沈士居任職外鎮,不可久居都中,促其歸鎮吧。”
目送何充離開后,庾亮復又坐回自己位置上,心中諸多雜蕪念頭,很快便又陷入沉思中。
相對于如履薄冰的時局,此刻更讓他一籌莫展的乃是家事。三弟庾條膽大妄為,在京口、晉陵普取人之資財,已成糜爛之勢。
近來隨著他對內(情qíng)了解越深,便越有膽戰心驚之感,此事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得多。若僅僅只是收取賄賂或借人錢財還倒罷了,他雖位極人臣,也絕不會包庇親人而罔顧國法,直接將庾條押付有司論罪即可。
可是那個所謂的隱爵隱俸,以重利相(誘yòu),以朋黨相結,連絲成線,線結羅網,仍有蔓延潰爛之勢,且其勢甚猛,已經非人力能夠遏止!
哪怕面對錯綜復雜的時局,庾亮都沒有感到如此的無力,如此的無計可施。他眼看著傾天之禍一點點壓迫下來,一旦禍患爆發那一刻,整個庾家都將化為齏粉,或還會連累時局動((蕩蕩)蕩)難寧!
越是枯坐,心(情qíng)越是焦躁,庾亮索(性性)站起(身shēn)來,準備回家去問一問庾條,究竟還有何事瞞著自己。
建康城東燕雀湖畔,沈哲子正在這里為老爹沈充送行。
“庾元規實在可恨,我家態勢剛有緩和,中書便連番促我歸鎮,用心實在不堪!”
父子二人獨處時,沈充便忍不住喝罵連連。
早先皇帝親書沈哲子所作《游子吟》,于太學立碑刻之,終于讓人意識到沈哲子乃是皇帝屬意的帝婿之選,而非完全沒有自知之明的小人姿態,因此整個建康城中輿論一時都有嘩然。
此事過后不久,泰山羊氏便表態退出此次備選。于是最終便只剩下了三家,瑯琊王氏、丹陽張氏和吳興沈氏。
原本只是看個(熱rè)鬧的人們,這會兒哪怕再愚鈍,也漸漸看出了一絲苗頭,看似尋常的一次挑選帝婿,到最后竟然演變成一場政治層面的爭鋒。
于南人而言,這是一件好事,最后剩下的三家,有兩家皆為南人。于僑門而言,此事意義也變得重大起來,一旦瑯琊王氏負于南人而落選,則不吝于一個僑門失勢的信號。盡管眼下執政者仍為僑門,但這件事卻會在南人心里埋下一個種子,驅使他們不斷去沖擊挑戰僑門的政治壟斷!
有了這樣一個政治氛圍的前提,吳興沈家已成南人之光,若再有人妄加非議,則必遭無數南人群起而攻之。而沈哲子那一首《游子吟》,亦在這種氛圍下傳唱一時。
老實說,這樣一個局面并不是沈哲子樂于看到的,尤其在皇帝即將死亡的前夕,實在不利于皇位的更迭。但(身shēn)在局中,誰又沒有一點不得已,若其他幾家肯守規矩,而不是背后((操cāo)cāo)縱輿論去唱衰他家,他也不會玩到這么大。
而且造成這個局面也非沈哲子一人之功,皇帝的配合才發揮了最大作用。他現在已經可以確定,皇帝確實愿意選他為婿,想想以前對這位老丈人諸多調侃腹誹,實在不當人子,以后不能那么做了。
但既然皇帝敢這么做,則意味著最起碼(性性)命應該還能維持一段時間,沈哲子還有什么可擔心的,唯有一鼓作氣,將那些阻礙他闔家團圓、家庭和睦的第三者、第四者統統掃出局外!
聽到老爹這么抱怨,沈哲子呵呵一笑:“眼下局勢(日rì)漸明朗,父親再留都中已無必要。會稽夏稅將要起運,兒迎娶公主后也要歸鄉全禮,父親此時歸鄉,正合時宜。”
沈充聽到沈哲子這話,心中雖有愁緒,但還是忍不住笑斥他一聲,旋即又嘆息道:“時下這個局勢,我怎么放心將你一人留于都中啊。”
“向年入都,形勢較此仍劣,兒亦能安然踏過,眼前些許紛擾,又算什么!”
沈哲子確是自信滿滿,此前他所擔心的,是自家對于皇帝的想法只是猜測當中,并沒有得到證實,因此事態會如何發展,一直在模棱兩可之間。現在皇帝已經表態,他實在已經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了。
眼下由于皇帝本(身shēn)的處境便已經堪憂,他的表態并不能取一錘定音的效果。但這份支持,對沈哲子而言卻極為珍貴,有了這份支持,他便有了堅持留到最后的理由和依據,不必再擔心中途會被宗正篩取掉,亦或迫于物議非難而自己退下來。
他已經立于不敗之地了,剩下要做的,就是把瑯琊王氏和丹陽張氏一一踢出局外。他甚至不能忍受這兩家同樣再留到最后,與他站在一起接受點評挑選。
“你們不屑跟老子并列,老子更不屑跟你們并列!我們翁婿一家親,豈容你們這群雜魚作祟!”
皇帝能在這樣的(情qíng)況下,還對自己予以支持,這份信任不可謂不厚重,因此沈哲子心內對皇帝的好感也是激增。因為這不吝于在用最后的政治生命托了他一把,假使沈哲子最終還是不能娶到公主,可想而知皇帝所面對的會是怎樣內外失和、上下離心的局面!
單憑這一份厚恩,他就要認真考慮以后要如何弄權,把幾個小舅子從孤家寡人的宿命中解救出來,這未嘗不是一種報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