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本意只是打算來看場(熱rè)鬧,并未想喧賓奪主。這和尚卻堵在木塔門口胡攪蠻纏,到處攀咬以求混淆視聽,實在有點礙眼。
“深公此言謬矣,非我執于言,而是深公執于妄。或作蝴蝶,或作莊生,俱是有感而神迷,各執一端。人世不苦,樂而安生,前事今事,俱為一剎。我若得自在,苦海可涌甘漿,瞬間亦達永恒。饑則餐,渴則飲,悲則嚎哭于野,樂則引吭高歌,不求常形,不求常態,從心所(欲yù),矩不箍我。”
沈哲子上前一步,指著竺法深說道:“深公所執之妄,閉目掩耳,只當舉世皆寂,愚不可及!捐(身shēn)舍親而奉佛,深公便可為天生此態,無母生父養之恩?逝者雖休,生者尚存,若使生如死寂,便可不聞萬眾嚎哭?禽獸亦知反哺,衣冠者豈可忘仇?深公強以己所執之妄而使人無為,與你共做無父無母卑于禽獸之流,這又是何等的人(性性)滅絕、強人所難?”
竺法深想不到沈哲子言辭如此激烈,竟然將自己直斥為卑于禽獸之流,一時間羞惱氣結,眸子一閃,剛待要有所反擊,(身shēn)前譙王已經又沖上來,大吼道:“深公勿要相((逼逼)逼)!我今(日rì)只為報血仇,不敢擔害賢之名。然父之血仇,不共戴天,見賊不殺,悖于人倫!為全節義,哪怕深公于前,我也只能揮劍了!”
說著,他手中劍已經高高揮起,眼見將要劈下,這讓觀者無不驚呼出聲。那首當其沖的竺法深更是忍不住臉色慘淡,已經顧不上再去反駁沈哲子,只是閉眼大喊道:“譙王三思!”
“快護住深公!”
王府護衛們見狀,哪敢旁觀高僧在自己眼前血濺當場,當即便有兩人沖上前,以竹盾架住譙王之劍,剩下的則連忙護著竺法深退入木塔,同時將入口死死攔住。
“全都給我退下!”
譙王狀似癲狂,揮舞著劍要往塔內沖,然而眼前已是層層人影隔絕。東海王府護衛們自然不敢對譙王動武,只能以鈍角竹器相迎,已經有兩人不慎被劍鋒掃中,傷口血如泉涌。
如此激烈的場面,迥異于人們往常所熟悉的清談雅戲,不乏圍觀者恐被殃及,遠遠的退開,神(情qíng)之間不乏驚悸。另有幾人尚算鎮定,口中呼道:“譙王持利器行兇,你們還不快將之制住!”
雖然明知譙王今(日rì)不會有什么成果,但眼見這家伙只是徒勞無功的在塔外發狂,沈哲子還是忍不住嘆息一聲,人都已經被趕到絕路了,你這傻缺就不會放火燒死他們?
但這想法也只是在心內打轉,沈哲子若是喊出口來,且不說旁人必會有防備,瑯琊王氏更是肯定會恨死他,譙王這事該如何解決先不考慮,把他搞死泄憤是首要任務。如此招人恨的事(情qíng),沈哲子自然不會做,反正遭殃的又不是他,擺正心態站在一旁看戲。
能夠留在此地的人,多是(身shēn)份地位不同凡響者,譙王當眾發狂,且不說他們心內感想如何,首先考慮的便是勿要讓動((蕩蕩)蕩)擴大。因此很快就有人醒悟過來,吩咐王府護衛隔絕此處,不要讓更多的人聞訊來此,以至于局面糜爛無法收拾。
眼看這些人徒勞無功的安排布置,沈哲子心內一哂,索(性性)轉往旁邊一座小樓,居高臨下去看(熱rè)鬧。
又過了一會兒,此地主人東海王姍姍來遲,他一轉眼便看到高立于小樓上的沈哲子,神態忿忿橫了對方一眼。沈哲子則回以謙恭一笑,他能理解東海王此刻心(情qíng)有多抑郁,因而也就不怎么在乎對方的態度。
東海王心內確是抑郁非常,今次慶生本來是一件開心事,但麻煩卻一樁一樁接踵而來,如今心(情qíng)更是徹底被敗壞,且還頭疼無比,不知該怎么解決這一件事。
早先王氏兄弟求見托庇言道譙王將要前來尋釁,他尚有些不以為意,認為譙王不敢在他的莊園內過于放肆。但在知曉內(情qíng)后,卻氣得險些要罵娘,這種事(情qíng)正該兩家自己去解決,在自己莊園內鬧騰算是怎么回事?
尤其他更不知該心向何人,王家雖然不是什么好貨色,但譙王與他關系也未親厚到可以罔顧王家而助其報仇。況且眼下莊園內還有興男公主這個不能現于人前的小祖宗,于是他便先將王氏兄弟擇地安置藏匿起來,然后再安排人將興男公主趕緊送回都中去。
等他再返回來時,便看到木塔外已經亂成一團,賓客們散落在各方,王府護衛們如臨大敵,而譙王則狀似瘋魔一般,一邊揮劍劈砍,一邊破口大罵,已有數名王府護衛受傷倒地!
“譙王,安敢在我園中如此放肆?你將本王置于何地?”
一俟行入場中,東海王便勃然色變,兩家之恩怨本來便與他沒有什么關系,但譙王在此地如此放肆,卻讓他不能淡然。
聽到東海王的呵斥,譙王動作頓了一頓,手中劍頹然垂下,轉回頭來向東海王跪拜,已是涕淚橫流:“今(日rì)方始驚聞我父血仇,深恨過往懵懂無知,一時(情qíng)難自控,請東海王贖罪!今(日rì)必誅王氏賊子,求大王予我方便,若能得報大仇,必肝腦涂地相謝!”
見譙王如此悲愴狀,東海王亦是略有動容。王門雖然勢大,但他心內對王氏也乏甚好感,畢竟他父親亦受王敦幽(禁jìn)而亡。但眾目睽睽之下,若坐視王氏子弟在自己園中被害,那后果又是東海王無法承受的。
“譙王之心,我亦有感,但諸人皆因我而來,若血濺于我門庭之內,便是大不祥。譙王若能容我,今(日rì)可否暫退?”
沉吟良久,東海王才低聲說道,他上前將譙王攙扶起來,繼而耳語道:“我與王宗親之厚,斷無相助別家之理!然今(日rì)賀客眾多,諸多耳目之下,王所求之事,絕非易為。你要于此誅殺王氏,又將內外各家置于何地?”
聽東海王這么說,譙王神色更苦。早先他已得了沈哲子“似勇實怯”評語,滿心要誅殺仇人以明志雪恥,然而東海王所說亦是事實,眾目睽睽之下,各家人怎么能容許他在此地害了王家子。但他亦深知,若錯過今(日rì)機會,(日rì)后只怕再見王胡之都難,更不要說殺之報仇了!
再想到沈哲子早先所言,譙王心內又是懊悔無比。他今(日rì)之所以如此憤慨,血仇之外尚因自己早先被蒙蔽而與王胡之頗為親厚,往來頻密。若在得知此事后,他能按捺住不動聲色去接近王胡之繼而殺之,輕而易舉。然而如今,彼此雖然相距不遠,但他若再想報仇卻是千難萬難!
見譙王沉吟不語,東海王也漸漸沒了耐心,索(性性)便沉聲低語道:“譙王若要在我園中報仇,此事斷無可能!只要離我園中,譙王執之臠割還是活埋,我亦絕不過問!”
說著,他便示意護衛們繳了譙王手中劍,而后將之迫入一閣樓內看管起來。正待要安排人將王家子弟速速送出園去,突然看到不遠處已是濃煙滾滾,他心內不(禁jìn)一驚,忙不迭尋人問道:“發生何事?”
護衛們都只注意守衛此地,不曾離開,哪會知道外間發生了什么。正茫然不知應對之際,便聽人語喧嘩嘶吼聲由遠及近:“著火啦……”
木塔周遭之人聞言便是一驚,東海王臉色又是一沉,他自己都不知園內如今有多少都中貴人,亦不知火(情qíng)已經嚴重到哪一步,于是便連忙調集護衛往火源處去救火。
王府護衛領命后往煙火冒起的地方沖去,卻正遇到大批神色倉皇之人往此處奔來。如此紛亂場面,護衛們絕不敢再加阻攔,只能予以放行。于是便有大批的人沖向此處,一時間人滿為患。
庾條在人群內亦是惶恐,先前他正與人談論譙王家與瑯琊王氏血仇之事,陡見火光閃爍驚聞火起,便忙不迭沖來此處。遠遠看到小樓上的沈哲子,連忙擺手提醒道:“哲子郎君快快下來往荷塘去,外間似是有歹人縱火,火勢甚急,不久就要蔓延至此了!”
聽到庾條這吼聲,不獨沈哲子下樓,就連其他建筑內也有人忙不迭沖了出來。那木塔中更是傳來吼聲:“快快打開門戶!”
早先因為要阻攔譙王,木塔入口已被從外掩起攔住。一俟聽到火起,塔內人更是驚慌失措,哪還敢再呆在里面。
一通手毛腳亂后,臉色灰敗的王氏幾人從塔內沖了出來。
此時尚在園中的賓客大半趕來此處,人多眼雜之際,看到王氏幾人現(身shēn),當即便有人好奇道:“不是說譙王報仇,已經將王家子害了嗎?”
“譙王似勇實怯,虛張聲勢罷了。王門勢大,他怎敢輕害王氏子弟,若不為此態,他又愧見世人……”
譙王在木塔外鬧騰的時候,此事已經在莊園外圍擴散開,因為王府護衛阻攔不能入內,加之別有懷抱者推波助瀾,已是眾說紛紜,如今看到當事者一方,則更是議論紛紛。
譙王亦被王府護衛帶出門外,聽到這些議論聲,更是目眥盡裂難以自控,劈手奪過一名護衛腰刀沖向王家那幾人:“賊子納命來!”
正在這時候,一道羽箭陡然從斜處(射射)出,直向譙王而去!就在眾人完全反應不過來的瞬間,譙王受箭倒地!
“有刺客!快護住大王!”
“郎君小心!”
一時間,到處充斥著各種吼叫聲,人人自危,更是惶恐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