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行入宴廳中時,廳內氣氛早已(熱rè)絡起來,庾條坐在主客席中,正與縣中各家人談笑甚歡,并無絲毫僑門高第倨傲之色。
自從搞了隱爵以后,這家伙便徹底改掉了門第看人的惡習,經過兩年多的歷練,口才見長。但凡家有余資者不拘(身shēn)份高低,他都能與之傾談良久,令人如沐(春chūn)風。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搞出那么大的陣仗。
所以說世間從來不乏人才,人所患者只是沒有遇到一個合適其才能發揮的機會。如庾條這種高門閑員,一旦找到合適的崗位,很快就能迸發活力,創造出令人咂舌的成績。
至于座中這些長城縣人,對庾條態度也都頗為和藹,并無平時那種對于僑人怨氣深重的模樣。南北積怨,在南人看來,那些僑門守不住鄉土家業,倉皇南逃,既要與他們爭奪土地人丁,又阻礙他們進仕之道,還要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態,自然令他們倍感憤慨不屑。
但庾條這個人雖然出(身shēn)僑門,中執政之家,帝戚門戶,但卻和藹健談,并無一般僑人那種可厭嘴臉,加之又是隨沈哲子而來,自然很快就獲得了這些南人的好感。說到底,也是南人心里本(身shēn)就不自信,潛意識里未必沒有結交僑門的意思,只是困于沒有機會而已。
因為隱爵系統要改制,眼下庾條與眾人談論的并非隱爵隱俸那一(套tào)理論,只談風月人(情qíng)。他長居晉陵,又時常往來建康,加之早年還有隨父居于會稽的經歷,見聞閱歷可謂深厚,遠非這些久居鄉中,少出遠門的縣人可比。加之這兩年鍛煉出的口才,很快便成為席中焦點。
等沈哲子入廳來,眾人起(身shēn)相迎,他笑著示意眾人各自落座,自己坐在庾條側首,繼而指著庾條笑道:“庾君名門高士,我是有幸得其提攜,今次入都亦多賴庾君才能不辱我吳興體面。”
眾人聽到這話,便又紛紛舉杯向庾條敬酒。旁人的逢迎還倒罷了,聽到沈哲子這么推許自己,庾條感覺骨頭都輕了幾分,暢飲一杯后才笑道:“如今都中都言,不識哲子郎君,難稱覽遍吳中靈秀。能與哲子郎君忘年結交,于我而言亦是一樁樂事。”
兩人在席上互相吹捧一番,沈哲子才又轉望向眾人,再謝一次他們搞出這么大陣仗迎接自己,繼而才又談起今天的正事。
“今次入都,于我而言,除了得皇帝陛下青眼簡拔,取錄宗籍之外,便是承蒙庾君信重,為我鄉人再謀一生利之途。”
沈哲子講到這里,又對庾條拱手示意,旋即才又望向席中眾人繼續說道:“雖然清貴者恥于言利,但諸位亦是鄉中各家持家任事者,皆知薪米布鹽(日rì)(日rì)有耗,耕樵漁獵未必足用。若無利生之法,家業維持便要艱難。我也就直言道此,暫污視聽。”
“哲子郎君所言,才是治家正理。我等皆非迷于清雅無為的高士,有何視聽可污。”
在座這些人,確是沒有什么清趣高士,聽到沈哲子這么說,當即便笑著回應道。同時他們也都各自打起精神來,準備聽聽沈哲子所言的生利之途。這少年雖然年淺,但卻把持沈家家業,短短時間便將整個吳興都整肅風貌大異,他們也因此而獲益良多。因而對于沈哲子的話,一個個都不敢怠慢。
有了沈哲子做鋪墊,庾條便也不再拘泥,便在席上笑語道:“諸位亦知,北地板((蕩蕩)蕩),諸多失土離鄉人家居于京口一帶。人民流離,處境困蹇,想要立家于此卻有諸多不便。財貨之事尚是小節,京口人多地狹,諸多物需都有短缺。我家于晉陵諸多故交親舊,皆是困頓于此。因而我才求到哲子郎君,想要在吳興這豐饒之地普集物貨北運濟緩。”
“諸位亦知庾君家勢,不須我再多言,損不足而補有余,這是自然之道。京口、晉陵人流濟濟,憑我一家物產,實在難以周全。僑民立家,并非一時之缺,乃是經年有耗,所需物用,如山如川。”
眾人聽到這里,呼吸聲已經漸漸急促起來,沈哲子的意思他們已經聽得很明白。借了庾家之勢,沈家已經將南北商途打通,可以源源不斷的將吳中物資轉運到京口一帶售賣。在座這些,多有經營庶務的經驗,略一深思,便明白這當中所蘊含的利潤之大。
“座中諸位,皆知哲子郎君經營之才,信重無疑。郎君要我們做什么,即管道來便是!”
少頃之后,便有(性性)(情qíng)直爽者直接發聲道,其他人也都紛紛附和,唯恐落于人后。
沈哲子笑道:“此事關乎百萬民生,南北福祉,眼下我家也只得一框架之策。今次適逢其會,便先知會諸位一聲。庾君與我的意思是邀資為盟,以此商盟來普取各方物貨。眼下所分兩百股,若有意入盟者,可奉資十萬錢或等量財貨,可取一股。”
聽到這話后,眾人又是錯愕又是震驚。十萬錢于他們而言,雖然難稱巨款,但也不是一筆小數目。若沈家只是開口央借,那也不必猶豫,直接籌措借出即是。但十萬錢買一股,這股又是什么?兩百股盡數售出的話,那就是足足兩千萬錢!莫非沈家打算借其家如今正旺的聲勢來斂財?
“我等對哲子郎君自是言出必信,只是這所謂商盟之股究竟為何,實在識薄智淺,還請哲子郎君能詳述一二。”
沉吟良久之后,座中才有一人發聲問道。
沈哲子倒也不以為意,當即便笑道:“所謂商盟,便是不以一家一地為限,凡我吳中人家皆可集資入盟。這商盟普收吳中貨產,轉運京口得利后再分潤各家。這也是一個權宜折中之策,吳中各地所產不同,鹽米獲利亦不相同,再有各家或急或緩,爭搶水道,競價而售,物價一(日rì)三變,不只壞了市道,又讓各家彼此怨望生咎。若是如此,我家想結善鄉里,反而做了壞事。”
眾人聽到這里,漸漸有所明悟。他們之所以明白這么快,乃是因為水道貫通、交易頻繁后,長城縣所在本就處于弱勢之中。長城物產最多便是竹材,哪比得上食鹽、米糧等獲利大。而且水道雖然便利,但總有交易繁忙時,每當這時候,首先被拖延運送的便是長城竹材,畢竟利薄不得看重。
京口市場雖然很大,但若真任由吳中各家爭搶分食,他們能夠分到的也是微乎其微。然而這商盟存在卻解決了這個問題,不許各家私相售賣,奉資入股,可謂雨露均沾。
見眾人再有意動之色,沈哲子又笑語道:“這兩百股,便是兩百份利,獲利兩百,各家便俱分一錢,如此可避免諸多糾紛煩惱,亦能畢集人力共營此業,各家反而其樂融融,更加親厚。至于所奉股資,諸位也不必擔心乃是虛擲,自有我家各處貨棧、渡埭打底作保,若得虧空,以此分償。”
聽到這里,已經有人神色激動起(身shēn)道:“郎君何必言此,只要你開口發聲,我家自會奉陪。一股十萬錢,我家愿奉十股!”
庾條聽到這話,眉頭不(禁jìn)一顫。他早知吳中富足,但親眼見一個平平無奇人家張口便是百萬錢,哪怕他見慣資財,也大感詫異。接下來各家便都踴躍發言,更讓庾條大感驚詫。這些人家只聽一個空想,便踴躍認購,張口便是十數股,最少都有五股,簡直就是不把錢當錢!
眼見此幕,他心中(禁jìn)不住感慨,若是隱爵沒有改制,他在吳中推行此法的話,資財怕不是如山崩海嘯涌來!吳興這些人家,不顯山不露水,家資之豐厚,遠非那些京口僑門能比啊!
看到眾人踴躍姿態,沈哲子也笑一笑。他所言此法還只是一個梗概,分兩百股只在長城縣便幾乎被人包圓,除了沈家眼下勢大之外,也因為水道得利后令得他家公信力大增。
但這商盟在沈哲子心目中乃是與隱爵并重的事(情qíng),就算各家一時信重,他也不能馬虎。因而待眾人(情qíng)緒稍有平復后,他才笑道:“眼下所言,只是先知會諸位一聲。待到整出一個完整章程,還會傳信各家畢集我家龍溪共議此事,屆時才可奉資入股。只是有一言在先,各家限購三股,以免我鄉中厚此薄彼啊!”
聽到這話,眾人不(禁jìn)又惋惜。若果真能長久壟斷京口市場,得利又遠勝田畝所出,甚至已經有人動念要售出一部分田畝,也要多購此股,沒想到卻還有這限額。
“哲子郎君,我等皆信尊府營利之能,緣何一定只限兩百股不可更多?”有人又疑惑發問道。
“諸位都是累世居此的鄉人,信重我家愿意共謀,只是我家卻不能恃此而傲。貨殖兩地總有風險,即便血本無歸,我家渡埭之產足償此失。空口無憑,以此為質,各自心安。”
沈哲子這次是打算做正經生意,又不是非法集資,一切自然要拿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章程來。他與庾條已經深論過,兩千萬錢加上最近隱爵所入,足夠將他那個改制構想運作起來。
沈家眼下確實拿不出這么多錢,但隨著吳興水運達到高峰,加上兩郡夏稅北運完畢,要籌措出來也不是完全做不到。之所以要這么做,一方面是因為自家產能不足,人力籌措不開。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獨享此利,讓人眼紅繼而生怨。
歸根到底,沈哲子的首要意圖從來都不是簡單的斂財牟利。通過這個商盟,讓吳中各家得以互通聲息,有一個溝通的渠道和平臺。把自家的利益轉化為大眾的利益,這樣的利益,才是不能輕易觸犯的。
吃獨食雖然獲利大,但是成本也高,退上一步,則會有無數斡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