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入七月,天氣越發炎(熱rè)。哪怕安坐室內,仍是汗如雨下,縱有幾縷細風,也都綿軟無力。
竹林內流水潺潺繞亭而過,竹亭四周垂以輕紗阻擋蚊蟲。亭中眾人只披一件涼衫,席地而坐各居一角。亭子正當中,擺放著一個碩大的竹桶,桶內盛放著滿滿的酸梅綠豆湯,湯水中尚有許多冰塊在其中漂浮著,整個桶周圍都漂浮著絲絲縷縷的白色水汽。
庾條站起(身shēn)行到竹桶旁用竹勺舀了滿滿一杯湯水飲下,酣暢的呼一口氣,嘴里尚叼著一塊不大的晶瑩冰塊,伸個懶腰感慨道:“這天氣……”
“噤聲!”
亭中響起一個不耐煩的聲音,中年人一手捧著賬目卷宗,一手撥打算盤,間或騰出一只手來在另一份空白紙上寫運算的結果。滿臉汗水匯聚在下巴上將落未落,有侍女輕盈行上來,用沾了冰水的帛巾輕輕為其擦拭汗水,繼而便又快速的退回去。這過程中,算數者頭都不抬,而侍女也不發出一絲聲響。
受了斥責,庾條訕訕一笑,又退回了自己案旁。若以往被人這么呵責,他肯定要勃然色變,只是(身shēn)在這專注又專業的氣氛中,心態下意識平和起來。過往這段時間,他是親眼見識到這些核算師之能,足足幾大車的卷宗,竟在區區一兩天內便理算清楚,分毫不差。
對于這群專業的人,庾條也是打心底里佩服,更是充滿羨慕,打心底里希望自己也能有這么一批人才可供他聽用差遣。
落座之后,庾條手摸著案上那個打磨光滑的算盤,神態間又不乏驚嘆之色。這算盤((操cāo)cāo)作較之算籌要復雜得多,過去幾天他一直把弄學習,至今都還不能熟練運用。但運算能力和準確度又遠非算籌可比,而且一旦熟練運用來,端坐案后,手指輕撥,聲音清響悅耳,如素手調弦,姿態之美觀較之伏在案上擺弄算籌又雍容美觀得多。
心里這般念著,庾條視線便忍不住望向左側一位滿臉疤痕的中年人,他不知這人名何,只是聽旁人喚之錢先生。這位錢先生初望去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有些恐怖,但儀態談吐卻不俗,較之名門子弟不遑多讓。尤其對方撥弄算盤時那嫻熟又極富韻致的姿態,讓庾條深感艷羨。
這段時間來在沈家看到諸多新奇之人并事,讓庾條驚嘆詫異之余,更深感于沈家這江東豪首之名的實至名歸。也只有在這樣善于經營((操cāo)cāo)持的環境中,才能培養出沈哲子這種早慧非常、智近乎妖的少年俊彥。
可惜沈哲子聽不到庾條諸多心聲,否則便要贊一聲這家伙今非昔比,確是已經有了識人之明。
距離大婚已經過去了七八天,諸多來訪賓客大多都已經離開,老爹也已經回到了會稽任所。家中雖然仍在(日rì)(日rì)宴飲,款待鄉人,但諸多事務也都再次歸回正軌。
悠閑幾(日rì)后,沈哲子又投入繁忙的勞碌中。夏稅押運與早稻收割撞在了一起,都是需要投入大量人力的事(情qíng)。
尤其早稻收割,農事集中在短短幾天時間內,沈家東宗本(身shēn)的田畝雖然削減了下來,但因為合作社糾集太多鄉人,縣中數萬頃的稻田收割,人力統籌、稻禾運輸、脫粒存儲,全都需要沈家安排。
幸而沈哲子也不用事必躬親,這些事(情qíng)都有相應的人員構架配置。但他(身shēn)上的擔子仍不算輕,往建康去的這幾個月積攢了大量的事務。錢鳳雖然可以分擔其中一部分,但其(身shēn)份畢竟見不得光,許多事便積壓下來留待沈哲子處理。
舊的事(情qíng)忙完之后,轉頭又投入到新的事務中來。如今家中這些核算團隊們,就是在運算俚清京口和吳中兩地各種物價的差異,還有搜集過往幾年京口一線眾多商賈往來的數目以估算出京口市場一個大概規模。這些數據,雜亂繁蕪,收集已經不易,清算出來則更困難。
多賴庾條幫忙,還有京口一線那些資友提供資料,如今沈哲子收集到的數據,雖然不可能完全沒有遺漏,但也是不離十。這么大的一個運算量,因數據缺失而產生的一點疏漏,尚在可接受的范圍之內。
這些資料,稍后都要拿來參考用于商盟的構架。如今沈家準備聯絡吳中各家組建商盟,往京口轉運物資銷貨的事(情qíng)已經在三吳傳開,諸多人家都流露出想要分一杯羹的意思。老爹正因此煩不勝煩,所以才早早拍拍(屁pì)股回了會稽,將這些事(情qíng)都丟給了沈哲子。
眼下商盟仍然只是一個框架構想,具體的細則尚未敲定。但即便是如此,已經有諸多人家張口要預定股份,股資更是從沈哲子一開始所定的十萬錢一股節節攀升,到如今已經上升到五十萬錢一股!
其中有些恃著跟沈家交(情qíng)源遠流長者,諸如烏程徐家等早先踴躍跟隨老爹造反的人家,已經早早將錢貨送來龍溪莊中。于沈哲子而言,也是一樁幸福的煩惱。他對時下人對于新事物的接受度和自家的聲望仍是小覷了幾分,看這個架勢,像他原先預定的兩百股,根本不夠吳中這些人家瓜分!
沈哲子原本的計劃是集資兩千萬錢,但僅僅在吳興一郡,有意向的資財已經超過了五千萬錢!單單如今被強送來的財貨,在龍溪莊中便堆積了千數萬。早先是民財私藏各家難以撬動,如今隨著吳中交易頻繁,各家囤積的財貨都涌動上來,但是苦于商品不足,在吳興甚至出現比較明顯的通脹(情qíng)況,這也是沈哲子始料未及的事(情qíng)。
但由這件事(情qíng)上已經可以反映出來,最起碼在吳興一地,沈家的號召力甚至已經超過了郡府乃至于朝廷對此地的掌控力。
吳興今夏一季的市易稅收,甚至已經遠超以往全年賦稅總和!可以想見,當今夏賦稅入后,虞潭又會有新的加官封賞。尤其市稅其中一大部分都要歸于臺省官員們俸祿的臺資,市稅大增對于虞潭而言,絕對是一樁能夠爭取大量印象分的政績。
老先生宦途再次煥發第二(春chūn),早先在臺城本來是宗正卿病退歸鄉,若再升回臺中的話,或要直入尚、中,最低起步也是九卿。老爹離家前,沈哲子請他跟虞潭深談一番,不希望老先生離開吳興。彼此之間配合已有默契,若換一任新的郡守過來,這默契仍要重新培養。最起碼在商盟運作成熟之前,沈哲子不希望虞潭離任。
幸而虞潭也沒有陸家二公那種一門心思往中樞鉆的想法,在吳興任上雖然存在感稍低,但政績卻是豐厚。加之與沈充易地而治,彼此合作基礎很深厚。活少功大離家近,虞潭甚至已經打算在吳興任上養老了。就算臺中想要他離任,也不能不征詢他本人的想法。
鄉土局面一片大好,到了如今這一步,沈家才可以說是真達到了平流進取、坐至高門的快車道。只要不發生什么覆亡社稷的大禍,便再也無法阻止家勢的崛起。
庾條終究沒有埋首紙堆、把弄算盤的耐心,枯坐片刻后又輕手輕腳來到沈哲子(身shēn)邊,手里尚捧著一杯漂浮著冰塊的酸梅湯,低聲笑語道:“盛夏飲冰,真是消暑佳品。只可惜我家并無太多冰窖儲冰,取用難得盡興。”
見庾條一臉陶醉的喝著那酸梅湯,沈哲子想了想,還是不打算告訴這家伙這些冰塊的真正來歷。
冬(日rì)取冰窖藏,夏(日rì)飲用消暑,這是時下各家大族的慣常手段。只是建造維持一座冰窖卻并不輕松,花費人力物力甚大。因而哪怕再豪富的人家,夏(日rì)用冰都省儉,但這卻不包括沈家。
如今沈家不只主人可以任意取用冰塊,仆人每天也都有不少的用冰份額,甚至田間耕收的眾多莊人,都有大量的沁涼湯水供應。土法制冰是沈哲子穿越最初便想要付諸實現的手段,這兩年來工藝終于打磨純熟,可以批量生產。
至于所用的硝石,最初是往年翻修莊人居所收集到的霜白土提取出來,但這也是少量。加之沈哲子還有一顆攀科技樹的心,研發火藥消耗了一部分。至于現在用來制冰的硝,那都是莊園里的“集硝官”們刮廁所收集來的。雖然再經提純萃取可以祛除雜質,而且制冰時也是隔層制冷,但來路實在太過粗鄙。
所以莊人們雖然用冰用的開心,但也大多都不知道所用的冰,那也是他們一泡尿一泡尿的沖出來的。
制冰的硝石是可以循環利用的,因而夏天的冰塊,也是沈哲子準備在京口售賣的商品之一。
一個人影在涼亭紗帳外徘徊好一會兒,才從紗帳后探出頭來,乃是公主房內的侍女云脂。沈哲子見狀后起(身shēn)行出來,便聽云脂小聲道:“阿姑著人喚郎主和公主去用餐,公主讓婢子問一問郎主這里何時能得暇?”
沈哲子看一眼亭中仍在忙碌的眾人,擺手道:“讓公主先行吧,我這里還有許多事(情qíng),抽(身shēn)不開,稍后自與庾家小舅一同進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