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亮站在閣樓上,看著沈家車駕徐徐駛出臺城,神(情qíng)頗為復雜。
方才臺城議事,臺臣們已經達成共識,瑯琊王司馬昱尚還年幼,不宜出閣歸藩。這讓庾亮松了一口氣的同時,也意識到這一個隱患的驚人。以往他雖然對西陽王等諸多宗王不乏警惕,但心內多少也有一些看輕,認為這些宗王并沒有多少可以干涉時局的能力。
今天這件事給庾亮敲響了警鐘,明白到只要這些宗王們存在一天,便不能等閑視之,稍有疏忽就有可能釀成大禍,尤其對他們的險惡用心又有了一個深刻的認知。時下歷陽與中樞關系緊張,甚至不排除隨時開戰的可能,這群宗王在這個時節要將瑯琊王弄去會稽,他們想做什么,不言而喻。
今次尚算僥幸,搶在宗王們發難之前將事(情qíng)解決,把危險扼殺在萌芽之中,沒有造成更惡劣的影響。但庾亮并不敢因此而放松警惕,只要這些宗王還存在著,危險就一直存在著。在沒有解決宗王之前,其他的事(情qíng)只能暫時放緩,勿生肘腋之患。
除此之外,今(日rì)這一場虛驚也讓庾亮意識到會稽的穩定較之他此前所想還要重要幾分。從地域上看,會稽并不具備影響和制衡中樞的能力,但若會稽離心,那么整個吳中大后方便將((蕩蕩)蕩)然無存!若真發生了這樣的事(情qíng),則不啻于徹底抽走中樞立(身shēn)的根基!
所以,會稽不能亂!
有了這樣一番明悟,對于(日rì)后諸多安排布置的先后次序,庾亮心中也漸漸有了一點變化。先前的布置雖然不需要調整太多,但是問題的解決次序卻還需要仔細權衡商榷。
最起碼到目前為止,會稽仍然是可靠的,并沒有與宗王們發生什么實質(性性)的接觸和勾結。若不然,今次的事(情qíng)不會這么容易得到解決。所以,對于會稽,庾亮不再強求能夠完全將之控制,只要能夠保持眼下這種狀態,于他而言也不是不能接受的結果。
望著沈家車駕漸行漸遠,庾亮心中卻有一個越來越強烈的沖動,想要將之攔下來問清楚,今次宗王們所謀與他究竟有沒有關聯?雖然心內對這些宗王們充分重視起來,但庾亮仍然不覺得他們有這種精準的眼光恰好卡住這樣一個關鍵時節來發難。
不過庾亮也清楚,這個問題本(身shēn)就沒有意義,沈家已經用實際行動表明了與宗王并無勾結。最起碼在瑯琊王出閣這件事(情qíng)上,他家是不知(情qíng)或者說置(身shēn)事外的,并沒有給宗王們提供聲援或者實質(性性)的幫助。
所以,這個疑惑只能埋在心底,一旦問出口來,彼此之間更加尷尬不說,關系也會更加疏遠和冷淡。這件事就當沒有發生過吧,太后并沒有動念要廢除婚事,而沈家也并不知宗王們為瑯琊王請求出閣歸藩。
這也是沈哲子心里的想法,許多事(情qíng)不必宣之于口,只取一個心照不宣吧。他不希望庾亮太過激進,過早破壞掉眼下這個尚算平穩的局勢,所以通過宗王們給庾亮一些示警,讓這家伙明白眼下他還遠不具備掌控全局的能力,縱然有所圖謀,也要有所放緩。
對于那群宗王們,沈哲子也不知說什么才好,實在太不(禁jìn)撩撥。昨(日rì)沈哲子才吩咐任球通過都中故舊給宗王們以提醒可以為此謀,沒想到今天就有了效果。但由此沈哲子也看出來這群宗王們實在太不堪,他們大概還做著等到京畿大亂后在會稽另立新君的美夢,殊不知庾亮早已經擺平了各方。
本來沈哲子還打算等著事(情qíng)鬧大起來,需要他家表態時,再去痛快的打臉他那糊涂岳母和庾亮,沒想到這群豬隊友居然連這樣一個機會都沒能給他爭取到,也真是不堪到了極點。他們要為瑯琊王請封,居然都不先來探聽一下自家的意思,莫非真以為自家會順從到敲鑼打鼓將瑯琊王迎往會稽?
誠然瑯琊王若去了會稽,沈家多了一個鉗制中樞的手段,但由此也吸引到許多不必要的惡意提防。沒有瑯琊王在手中,中樞同樣對沈家無計可施,何必自找麻煩去弄來這么一個燙手山芋。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井水不犯河水的基礎上,若中樞真的把他家惹毛了,那時候還有什么好顧慮,自然是什么手段都要用上!若等到沈家出手,事(情qíng)就絕對不會像諸王(陰陰)謀那么好解決了。
沈哲子相信庾亮肯定也能意識到這一點,最起碼在解決掉諸王之前,不會再對沈家出手。畢竟中樞有沒有想法強留都好,沈哲子都要在都中陪著公主居喪幾年,始終被那么一雙嚴厲警惕的眼睛盯著,無論如何都不是一種愉快體驗。
再次離開內苑,興男公主(情qíng)緒難免又低落起來,心中悲傷較之先前雖然不再那么強烈,但一想到從此以后再也見不到疼(愛ài)她的父皇,在苑中又少了一份牽掛,便忍不住默然垂淚。
車駕一直行到秦淮北岸鹽市,公主始終不聞沈哲子開口安慰她,這讓公主心內更加悲傷不忿,便坐在那里放大了哭聲。然而沈哲子心內還在專注思忖今次之事,并沒有注意到小女郎的心思變化。
牛車駛上了東桁,將近烏衣巷時,公主終于忍不住,擦擦臉上淚痕,扯了一把沈哲子衣角,忿忿道:“你怎么不同我說話?我都哭了這么久,都不聽你安慰一聲。是不是我在苑中住了太久,你都氣惱了?”
聽到這話,沈哲子才收回思緒,抬手擦掉小女郎粉頰上淚痕,微笑道:“公主在苑中也非無所事事,苦心教導兄弟,可見已經是個明理娘子,有了長姊的擔當,我只是欣慰,又怎么會氣惱呢。公主年紀這么小,已經頗明事理,可知(日rì)后我們有了孩兒,在公主教導下應該也是一個有擔當、明事理的君子。”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俏臉頓時變得羞赧起來:“你怎么會知道這些……是不是母后見你時,跟你言到我在苑中的事(情qíng)?母后她、她有沒有因我遷怒你?”
沈哲子聽到這話心內便是一笑,他家雖是土豪之家,但卻仍不入那位岳母法眼,每次見面都非什么愉快體驗,今次自然也不例外。這么算起來,他那位岳母倒也算是一位不為錢財動心的清趣女子。
不過今次的會面較之上次總算有所和緩,雖然太后看到他后眉目間不見喜色,但言辭之中亦不乏想要緩和關系的意思,甚至難得的夸贊了沈哲子幾句。沈哲子當然不會自我感覺良好到認為太后對他感官有所改變,至于態度有所變化的原因,大概也是意識到沈家在時局中不可或缺的地位。
沈哲子也不奢望能在太后面前刷到什么好感,因而對此也就不怎么介懷。雖然如今太后臨朝理政,但沈家也還未能直接干涉中樞,因而太后對他家好也罷壞也罷,沈哲子是不怎么在意的。只要沒有因此而影響到他與公主的關系,大可以置之不理。
“母后她待人向來嚴厲,如今對阿琉都是如此。沈哲子,你可不要因此氣惱她。”
公主雖然在苑中頗受責難,但卻擔心沈哲子與母后相處惡劣,拉著沈哲子的手指小聲說道。
沈哲子笑著拍拍她手背:“你放心吧,太后縱使對我有不滿,但我畢竟是外臣,彼此沒有多少常相共處的機會,能避則避。只是公主你以后若再入苑,勿要在太后面前過于要強。”
公主聽到這話,小臉便有些落寞:“我以后也不想再入苑了,母后本就厭見我,如今肯定更加氣惱。父皇也不在了……我在苑中,也只是牽掛阿琉一個人而已。旁人待我,本就沒有多親厚,小弟阿奴連我叫什么都還不知……”
講到這里,公主神(情qíng)突然一轉,拉著沈哲子神態不乏(熱rè)切道:“沈哲子,你愿不愿去陪阿琉讀書?前(日rì)阿琉說過大舅要幫他挑選師、友,阿琉對你也頗有好感,愿意跟你相處……”
沈哲子聽到這話,倒是微微錯愕,旋即便笑著搖了搖頭:“還是不要了,皇帝陛下學業那么重要的事(情qíng),我可不敢擔當。況且我也沒有太多時間,還是交給那些真正的飽學之士吧。”
他確實沒有去陪那小舅子讀書的意思,調教小皇帝看似比較帶感,但對他來說并不是什么有必要做的事(情qíng)。況且,庾亮也未必肯讓自己成天跟小皇帝混在一處。如今這位小皇帝,可是與他家休戚相關,怎么能容許旁人接近以施加影響。
聽到沈哲子拒絕,公主便不(禁jìn)有些失望,她是真的希望沈哲子能夠跟小皇帝親近起來。
“你放心吧,就算我不陪陛下讀書,等以后我們在都中住下來,也是能時常有機會見面的。”
沈哲子微笑著安慰一下這女郎,過不多久,牛車緩緩停靠在烏衣巷內公主府門前:“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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