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間中,沈哲子臉色沉凝,手持一柄玉如意,撥弄著火盆中搖曳的火苗。
信是老爹著他三叔沈宏送來,叮囑他要密室獨覽,勿示于人。至于信里的內容,經過最初的驚詫后,沈哲子心(情qíng)也漸歸平淡,繼而開始思忖自己的諸多布置要如何做出調整。
雖然明知歷陽兵禍未遠,但圍繞這一事件,沈哲子所做的布置主要還是打個擦邊球,并不打算過早的涉入到時局中央。
一方面是自家底蘊未算足夠,中樞方面仍然處于弱勢,并不足深刻介入以瓜分利潤。另一方面則是南北的隔閡在時下仍然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因素,他家就算在僑門中已經打開一些局面,但其中作為僑門中堅力量的青徐籍僑人,仍是緊密的團結在瑯琊王氏周圍,只是因為豫州僑門的牽制,才沒有對沈家形成有力的打壓。
但其實內心里,沈哲子是有些不甘的,如果未來時局沒有太大變故,那么蘇峻之亂乃是他家近期唯一能夠獲得實質(性性)躍升的機會,若是不能利用最盡,則未免太過可惜。他內心里,其實是打算再拼一場。
老爹信末力勸沈哲子歸鄉,而沈哲子早先的想法也是退居曲阿,坐觀京畿時局變化,趁機漁利。但是現在,他的心態卻有了有些轉變,他不打算離都,而是要在最關鍵的時刻待在最中樞的位置,搶占一個于他家而言、于他的北伐夙愿而言至關重要的先機!
一旦有了這樣一個決定,早先的諸多布置都要做出些許調整。他本質上并不是一個隨時準備孤注一擲的亡命賭徒,尤其當他所能掌握和影響的人與資源越來越多時,心中更是時刻都有一個求穩的底線。
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沒有果敢進取的勇氣,他并不信奉強逞匹夫意氣的舍命相搏,而是希望能在拼搏之前有一個縝密的方案并幾個備案,哪怕只能增加一線勝機,這些準備都不是無用之功。
在房間中枯坐良久,那火苗已經熄滅,灰燼都已散落開,沈哲子才長(身shēn)而起,推門行出。接下來的這段時間里,他都不會有太多悠閑。
此時在公主府后院一座廳室中,有兩個小胖子正在對坐相視,一個年在歲,一個年在五六歲,年紀雖然不大,眼神卻很冷冽,有一股淡淡的肅殺氣氛在彌漫。
“哼……”
稍大一些的那個小胖子冷笑一聲,嘴角微微揚起,一股譏誚((蕩蕩)蕩)漾開來:“小貉子,你怎么還沒回吳中鄉里,一直要賴在我阿姊府上?”
聽到這話,對面那小胖也不甘示弱,一拍案幾不客氣道:“大腹郎,這分明是我阿兄的家!我嫂子才不是你阿姊!”
“哈哈,你不妨出門看看,庭外儀門所書究竟是誰的府邸!”
大一點的胖子便是當今皇帝司馬衍,(身shēn)穿孺子時服,在面對小胖子沈勁時,頗有一種智力上的碾壓優越感。
“我不識字!”
沈勁亦不甘示弱,驀地站起(身shēn)一腳踏在小案上以手拍膝,語調高亢道。只是這個姿勢旋即便覺胯下風涼,忙不迭又將腳放下,只是神態仍無退縮:“你到我家來,總要分嘗我的飴食點心。我告訴你,沒有!”
司馬衍亦沒想到這小子脾氣烈得很,竟將無知說得這么振振有詞,一時間都有些錯愕,片刻后才反應回來,哈哈笑道:“我就是要來分嘗你飴食,你能如何!你嫂子是我阿姊,你阿兄是我姊夫,怎樣算,此處都不是你家,你還有何言?”
“你、你……哇……嫂子,這大腹郎欺我!”
沈勁一時語竭,當即便撲在案上干嚎起來。
“你亂說,我才沒有欺你!”
司馬衍見狀,忙不迭退后幾步以示清白,多(日rì)不來,他險些忘了這小子還有如此殺手锏。
哭聲方起,門外便有一道疾風沖入近來,興男公主快速掃過房內(情qíng)形,旋即便一手掐腰,一手指著皇帝斥道:“阿琉,你又欺我家鶴兒?”
“阿姊,我真沒有啊!他只是辯不過我,所以才嚎哭起來。”
聽到這話,趴在案上的沈勁干嚎的更加激烈,順便蹬起了小腿。眼見公主神態越發不善,司馬衍苦著臉說道:“阿姊,你家小叔太可厭!我好不容易來你家一遭,他就來冤我……”
“鶴兒他再可厭,能比你小時候還要可厭?你都這么大的人,跟他爭辯什么?”
興男公主對自家小叔可是維護得很,她自己都還只是一個半大女郎,又哪里知道怎么教養孩子。只是心里謹記,阿姑既然將小叔托付給自己,那就一定要照顧好,繼而便漸漸一切都無條件站在小孩這邊。
聽到這話,司馬衍更覺百口莫辯,正在這時候,看到庭門外行入的(身shēn)影,頓時仿佛盼到了公義一般,忙不迭沖到廊下去,扯著嗓子叫嚷道:“姊夫,你來得正巧,你家小弟又用嚎哭冤我!我只是鐘意嘗嘗你家飴食,他非要誣我欺他!”
沈哲子方得閑暇,聽到這喊話頓覺頭大,他若是知道皇帝今天要來他家,說什么也不會到內院里來。因而轉頭狠狠瞪了(身shēn)后的庾彬一眼,庾彬訕訕一笑,說實話他也實在不想帶這表弟來公主府,但卻是被煩得實在受不了。
不過好在皇帝喊出聲后,門中的哭泣聲已經停下來,小沈勁眼圈紅紅站在門口道:“阿兄,我沒有誣他!這大腹郎說此處不是我家,不是我家,我怎會住在這里!”
“鶴兒乖,這是你的家,不是他的家!乖乖的,讓云脂娘子帶你去洗一把臉,你阿兄沒責你,放心吧。”
又鬧哄哄一陣,便到晚飯時間。因有沈哲子在家,這大小兩胖子都不能盡興,只是各自案上擺了一份蓮子羹。草草吃過晚飯后,等到沈勁下去睡覺,皇帝才一臉興奮望著沈哲子道:“姊夫,姊夫,快讓人把你家轉脂筒拿來!許久不曾把玩,我真是技癢得很啊!”
“你技癢得很,我看你是皮癢得很!你每(日rì)在苑中閑得很嗎?每(日rì)都有那么多時間惦記這些婦人之業!”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后便有些不悅,如今餐廳中也無外人,便指著皇帝訓斥道。
庾彬見皇帝訕訕閉嘴,不敢頂撞阿姊,心中不(禁jìn)一嘆。若他在這表弟面前也有公主這樣的威信,那過往這些(日rì)子可以少受父親多少呵責訓斥啊。他雖然已經進仕為秘書郎,但正職卻是天子侍讀,每每皇帝有過失,首先遭受呵責的便是他,實在苦不堪言。
對于皇帝的態度,沈哲子卻不同于對待自家小兄弟,眼見皇帝被公主訓斥的不敢開言,便皺眉道:“陛下難得離苑來我家一次,怎么能夠苛待。少年人正該勞逸結合,終(日rì)埋首經卷不知休憩,還未明理,便先智昏。”
“是啊是啊!阿姊,我在苑中每(日rì)都是苦讀經卷,伏案練字,不敢懈怠啊!你若是不信,可以問表兄啊!對不對,表兄?”
司馬衍聽到沈哲子的話,眸子便是一亮,當即便拉著庾彬給自己作證。
庾彬苦笑著點點頭,他家氣氛迥別于此,父親在堂中,眾人豈敢談笑爭執,都是正襟危坐,唯恐那不怒自威的視線落在自己(身shēn)上。相較而言,他更喜歡沈家這樣的氣氛,雖有爭吵,但亦有脈脈溫(情qíng)。
說話間,仆下已經送上一個木制的手搖滾筒,內襯多層,便是皇帝先前所言之轉脂筒。說白了,其實就是分離(奶奶)油的脫脂機。時下北人多飲酪漿,那種全脂(奶奶)油(性性)大,膻味重,對于喝不慣的人而言,不算什么口味上佳飲品。南人甚少飲此,一如北人甚少飲茶。
其實時下也有(奶奶)油,酪漿放置一段時間,脂肪上浮,自然凝固析出一層。這樣的(奶奶)皮還要經過捶搗才能變成(奶奶)油,較之直接攪拌脫脂要麻煩一些。
皇帝自從品嘗過沈家送入苑中的(奶奶)油蒸餅后,便驚為天物,不獨喜食,等到見識過制作過程后,更是由衷的喜歡上了這種親手制作美食的過程,可謂難以理喻的奇趣(愛ài)好。見這轉脂筒擺上來,他便卷起袖子行下場,吩咐人往桶中添(奶奶),儼然一副熟練工姿態,等到人將牛(奶奶)添加進去,便把住那搖桿咬牙狂甩起來。
這過程真是一個力氣活,過不多久,皇帝便氣喘吁吁停下來略作歇息。
眼見皇帝滿頭大汗狀,公主便有些憐惜,皺眉道:“也不知你為何鐘(愛ài)此事,交由旁人做不好嗎?”
“阿姊你不懂!大凡技法,俱有其道。轉(奶奶)甩脂看似簡單,實則力道、疾緩若是有差,最終所成口味便都不同。飴食入我口中,滋味我自心知,此為私密,真正食家,豈能假手于人!”
聽到皇帝一本正經說著自己理論,沈哲子(禁jìn)不住感慨,果然是干一行(愛ài)一行,一行有一行的哲學道理啊。
于是接下來一個多時辰,廳室中便充斥著皇帝哼哧哼哧老牛拉磨一般的喘息聲。興男公主實在忍受不了此態,早早退場。沈哲子則與庾彬一邊談論著,一邊坐看皇帝這個真正食家在如何努力滿足自己的口腹之(欲yù)。
庾彬有些尷尬的轉述了父親的話,看到沈哲子眸子沉凝,便略有氣虛補充一句:“家父位處不同,所慮與我等也都不同。我倒覺維周你在都中別樣精彩,于我等同齡而言,可稱表率。”
沈哲子聞言后微微一笑,倒不怎么將庾亮的話放在心上,轉而與庾彬言起其他。
夜色漸晚,皇帝到了時間歸苑,看著那小半盆稀(奶奶)油,掛滿汗水的臉上露出欣慰笑容,只是已經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來。臨走前,還吩咐沈哲子稍后讓人將稀(奶奶)油加工好送去苑中,大概是自己的勞動果實尤其甘甜。
沈哲子不(禁jìn)搖頭嘆息,若苑中他那岳母知道皇帝每次來他家要做什么,大概更要對他恨得咬牙切齒。不過他倒覺得,皇帝不管鐘(愛ài)什么,只要不過分的勞民傷財,倒也不妨遷就一二,這位陛下也真是不乏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