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男公主入苑時,已經到了入夜時分。隨行除了幾名侍女之外,尚有十多輛大車,裝滿了各類器具物用。
歸都之后,沈哲子便忙于賑災,夫妻倆也是許久沒見。在苑中見面之后,小女郎也是興奮,又免不了埋怨沈哲子幾句回城也不讓人回家通知一下。
“母后也真是不知體恤,臺中那么多兩千石賢臣都是清閑無用,我家夫郎不過區區一個遣用督護,卻是忙得久不歸家!”
隨著沈哲子在時局中越發顯重,興男公主在面對皇太后時也更加從容,有底氣得多,言談也變得隨意起來。她見到沈哲子較之歸都前清瘦許多,趁著入拜皇太后的時候,便忍不住抱怨幾句。
皇太后聞言后尷尬一笑,面對臺臣時她或許腦筋還跟不上轉,但對自家小女的言外之意又怎么會聽不出。她嘆息一聲后說道:“維周他位卑任重,我又怎么會不清楚?時下都中虛名者多,才大者卻少,維周已經是難得的時之高選,若不加用,旁人更不可當。只是他年紀實在太小,驟然拔舉兩千石,過分醒目,反倒不美。”
房中除了皇太后之外,尚有兩名太妃。聽到這母女談話,其中一名太妃笑語道:“名位不著,那是常人之憂。駙馬遠拔于眾,俊才雅賢,少年高位可期。”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笑容便燦爛幾分,她視線落在這位太妃身后一名稍顯局促的少女,便擺擺手讓這少女到近前來,拉著對方的手一同入座,笑語道:“我出閣年早,入苑都是往來匆匆,已經許久不見阿妹。”
席中這少女,也是先帝的女兒,乳名南弟,僅比興男公主小了幾個月。但是長居苑中,加上年前多受驚擾,眉目間卻是稚嫩許多,垂首不敢看眾人,入席后只是期期艾艾說道:“阿、阿姊你好。”
“這女郎少見風物,怯居人前,失禮之處,還請公主體諒。”
太妃又笑語道,只是望著興男公主的視線不乏羨慕。先帝早亡,兩位皇子俱為皇太后所出,皇子司馬衍又得繼統,她們這些苑中妃嬪也實在沒有地位可言,似她這種能有所出者處境已經算好,起碼還有一些盼頭,期待女兒能嫁一個好夫家,連帶著改善一下她在苑中的處境。
其實早在興男公主挑選駙馬時,這位太妃就有所動念。當時吳興沈氏并不被看好,以至于皇太后頗多怨言。但太妃卻并不計較門第,她自己本就是宮人晉升,類似沈氏這種吳中豪富人家反而頗得其意。
所以,太妃是打算待到沈氏落選后,央求先帝為自己所出小女賜婚沈氏,結個善緣。但是可惜,這番謀算終究落空。當時太妃雖然有些失望,倒也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近來再思及前事,卻是懊悔得整夜難眠。
如今沈家勢位,早已超越諸多舊姓高門,駙馬更是厚勛高名得享。假使這位佳婿落在她頭上,如今在苑內與皇太后分庭抗禮都不無可能!
興男公主倒不知太妃心內諸多小心思,她與身邊這位阿妹倒也沒有多親厚的姐妹情誼,只是太妃語調和藹,她自然也要投桃報李。
眼見身邊這位阿妹頗多樸素,順手解下身邊一些佩飾為其佩戴起來,微微后仰作大人模樣打量一番后笑道:“我家阿妹也已長成嬌俏娘子,不知將要哪家少年郎得幸。”
這位南弟公主聞言后更是羞澀難當,垂首不敢多言。旁邊太妃卻笑語道:“這娘子來日將要歸于何方,終究也免不了要長姊幫扶。”
房中一時間歡聲笑語,融洽無比。眼見幾名太妃費心邀好公主,皇太后心內也頗多感慨。當年她對吳興沈氏冷眼,除了自己囿于門第之見外,其實也不乏其余妃嬪冷言所致。
那些人當時私下都譏諷自家小女不得良配,可是如今卻要轉過頭來對興男公主恭維有加。際遇流轉,實在玄妙莫測。
興男公主在內苑與皇太后她們進餐,沈哲子則在外間與兩個小舅子同席。席中小皇帝已經忍不住打聽外間種種,瑯琊王雖然也插嘴談論幾句,但神態間興味乏乏,少年不知作偽,明顯是得了皇太后叮囑敷衍為之。
散席后沈哲子便被安排在太極東堂附近一個偏堂里,又等片刻后,興男公主才一臉春風得意狀趕來這里。一俟侍奉的宮人們退下,小女郎便將螓首拱進沈哲子懷里,先前聽到諸多夸贊,都因她家這位夫郎,極大程度滿足了小女郎的虛榮心。
溫存片刻,興男公主才又掰著手指頭跟沈哲子講起近來又往苑中送來的財貨器用,神態間不乏尷尬。沈哲子對此倒也不甚在意,這年頭誰家沒有幾戶窮親戚。
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沈哲子由苑中直接去參加朝議,落在一些人眼中,自然又是一番感慨。
王導趕在朝議之前見了一下沈哲子,針對那個營建新都的計劃提出了幾個疑問。
其實從內心而言,王導并不主張大修建康城,倒不是出于什么派系之見。他執政向來秉承鎮之以靜,如果動作太大,會讓局面變得更加復雜,難以操控,任何一點疏忽都足以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
彼此理念和主張不同,沈哲子也很難說服王導。說實話就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如果他這個構想付諸現實后,未來局勢會產生怎樣偏差。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如果不能趁著蘇峻之亂蕩起的余波有所動作,按照王導那一套,就算能緩過眼前,但局勢很快又會變成一潭死水。
關于這個問題,彼此都沒能達成共識,那便擱置不談。王導轉而言起眼下,微笑說道:“駙馬都南賑災,剛柔并施,緩急從容,這么快就構架起綱領,足以顯出賢能。來日歸臺,我是希望駙馬能為臂助,只是不知道駙馬屬意如何?”
這已經是王導第二次直接招攬了,沈哲子聞言后便回答道:“太保秉政,不遜管子。能得太保耳提面命,悉心教導,這是晚輩榮幸,不敢有辭。只是都南十數萬丁口,不敢輕置,還請太保能善予關照。”
關于難民的安置問題,王導近來也在苦思。
沈哲子雖然全權處理賑災事宜,但事關十數萬人的安置問題,其實還是要決于臺中。換言之,如果王導一定要將這些鄉民遣散歸鄉,沈哲子其實也是阻止不了的。
聽到沈哲子這話,王導也沉思起來,半晌后才問道:“駙馬前日遞入奏書,我已覽過幾次……”
“實際情況是,形勢惡劣較之奏書所言還要嚴重得多。”
日前沈哲子殺掉一批蠱惑難民之人,這么大的事情自然要奏入臺中。他殺人除了泄憤立規矩之外,其實也是將姿態擺出來給王導看。今次救災,吳人是出了很大的人力物力,不可能白白給京畿各家做工,花了那么大力氣救出來的災民,轉頭又被其他人家蔭蔽。
以往吳人在政治上的弱勢在于,根本沒人能夠在時局中代表他們的訴求,只能間接去影響,被動等待一個結果。沈家崛起,自然而然填補這個空白。
聽到沈哲子態度仍是堅決,王導微微頷首,不再多言。即便再作更深溝通,他也不會跟沈哲子談,即將歸都的虞潭,或者說直接對話沈充。彼此各交底線,互相試探最終達成共識,才能決定那些難民最終處理事宜。
今天朝議的內容大同小異,唯一掀起的高潮就是新任將作大匠沈恪建議重修宮苑,很快便得到了許多人的贊同。反對聲也有,畢竟國庫乏用乃是事實,但此一類聲音剛一拋出,便被更多的不同聲音所淹沒。
往往這一類的事情,都要交由中書反復商討,大半個月內能決定出來已經是效率奇高。但是沈恪拋出這個議題,不到一個時辰后,結果已經決出。如此干脆利落的議事效率,讓許多與會者都大感詫異。
朝議最終結果是,皇帝并皇太后等暫居別苑建平園,以丹陽紀睦為督造大臣,假節,營建宮苑,將作大匠沈恪加任給事中,隨駕備問,共同督建。庾條擔任倉部郎,負責籌措工料,統籌匠戶。會稽孔混轉任散騎郎,護軍府督護,征調都內三萬丁口共為營造。
接下來幾天,沈哲子也是忙碌得很,萬事開頭難,營建宮苑作為營建新都的起手工程,也是樣板工程,雖然準備了很長時間,但一旦正式開始,諸多事務也是千頭萬緒需要處理。
勞役的征用倒是簡單,只需要將建康南郊那些民營中的幾座營壘開拔到覆舟山下。但大量物資的調集征用,以及各項工程劃分和利益分配卻是忙碌得很。包括沈克在內的商盟中人大量北上,晝夜商討這些問題,以至于被都中人家戲言南貉北掠。
手頭上諸多事情分派下去,沈哲子剛剛得以清閑,溫嶠的兒子溫放之又登門拜訪,沈哲子這才想起來早先溫嶠說過虞出任瑯琊郡之事。稍得清閑,他也確實需要放松一下,于是便決定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