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息良久不得回應,庾曼之終于忍不住轉過頭,望著沈哲子認真道:“室中娘子性悍難馴,駙馬可有教我?”
這問題,沈哲子近來已經不知聽過多少次,此時再聽一遍,便乜斜著庾曼之說道:“這問題你該請教公主,定能得到滿意答復。”
庾曼之聞言后心中便是一寒,下意識打量周圍,沒有發現公主的身影而后才松一口氣。早年他跟著堂兄庾彬來公主府,飲多了被沈牧蠱惑著去向公主討要陪侍的侍女,結果被兩個壯力仆婦扯著腿丟出院子,很是淪為一段時間的笑柄,至今都有余悸。
那個女郎發起飆來可是六親不認,若不是實在沒有別處可去,庾曼之也不會賴在沈家不走。心有余悸的同時,他不免搖頭嘆息道:“跟你談這話題,也是廢話。可惜沈二郎不得閑,否則倒是可以討教一二。”
年前沈牧妾似云來,盡管有苦自知,但在一眾朋友們面前卻是狠狠威風了一把。結果就是除夕之前他丈人直接殺去武康鄉里,很是抱怨一番,而后沈牧如今便被解了軍職,在沈恪手底下天天蹲在建康工地上,灰頭土臉難得安閑。
當然這樣的安排,其實也是一個過渡,給沈牧來日出任地方郡縣正印積攢資歷。但懲戒也是真的,被斷了家里的供給,如果不是沈哲子撥過去兩個莊子安置供養,窮得幾乎要吃土。
話雖然這么說,但是過不片刻,庾曼之又忍不住嘆息起來:“郗家雖然是北地舊姓,但終究武韻太濃。那位娘子又年長我幾歲,駙馬,你覺得……”
正說話間,對面卻有人匆匆行來,一邊疾行一邊大聲叫嚷道:“維周,出事了!”
來者乃是紀友,一臉焦慮之色,喊叫著已經沖進了亭子里。
見紀友這副模樣,沈哲子便放下魚竿,示意對方跟上自己行入不遠處的閣樓。庾曼之見狀,便也跟了上去。
“日間有暴民作亂,沖擊薛籍田車駕,薛籍田被傷,左手兩指都被踏折!”
落座之后,紀友便憂心忡忡說道。
“薛籍田是哪一位?”
沈哲子聽到這話,便皺眉問道。臺中官員極多,他自然不可能了如指掌,能夠認得的往往都是顯重位置有實任者。籍田令乃是大司農屬員,名義上是管理天下所有的籍田官屯之類,但其實真正能管到的只是丹陽周邊而已。
但這個位置同樣也很顯重,要知道籍田名冊是與丁租賦稅聯系在一起的,筆觸之下,關乎到丹陽眾多人家的利害福祉。
沈哲子早前幾日負責賑災,少不了要與司農所屬打交道,但卻沒有聽過什么薛籍田之名。
“乃是丹陽薛嘏,早任鄱陽別駕,近日剛剛歸都。”
紀友聞言后解釋道,他眼下歸朝擔任黃門郎,算是近侍之官,因而對于臺臣的升降變動事宜倒也很清楚,略作沉吟后又加一句:“我伯父原來打算引其歸都入護軍,不過其人性尚清雅拒絕了。今次歸都,倒是猝然。”
沈哲子聞言后便有所明悟,紀家如今的頭面人物便是紀睦和紀況,紀睦早先任鄱陽太守,如今負責督建宮苑。這個薛嘏本來就是紀睦的屬官,加上又是紀友妻族,應該也是世交。但是這薛嘏卻是從別的途徑歸都擔任顯職,可知當中有古怪。
思忖片刻,沈哲子便又說道:“文學仔細說說,發生了什么事?”
紀友聞言后便嘆息一聲:“薛嘏歸都后,便上奏言事,貶斥如今都中政務,言辭不乏激烈,前日還在廷中與人對爭。今早他離開臺城要入鄉巡視,沒想到在小長干巷里遭到暴民沖擊,隨員也多有被傷。”
沈哲子聽到這里,眉頭便不禁微微一蹙,繼而望著神情有些凝重的紀友:“文學是否覺得此事是我所指派?”
紀友搖搖頭,嘆息道:“如今都中各項布劃,已是大勢所趨,非區區薛嘏一人能阻。他言辭雖然激烈,但多荒誕不經,智淺狂士,本就不必理會,其吠久而自止。”
庾曼之也在一邊插嘴道:“怎么可能是駙馬做的!這幾日我都在園中,可為駙馬證明清白。”
他說這話時,口氣倒是極硬,畢竟這幾天除了晚上睡覺之外,他可是一直在沈哲子眼前晃悠,見過什么人、吃過什么飯都是了如指掌。
關于都中民眾的安置問題,沈哲子是繞過太保,直接請了皇太后的詔書,加上丹陽尹褚翜一同頒布的。不過在事后,他倒是去見王導解釋了一下,王導對此雖然不甚贊同,但也沒有反對。
府庫用度不足是硬傷,尤其是面對營建新都這樣的大工程,并不是靠賣幾匹布就能解決的。沈哲子的手段雖然有些激進,但其實立場是和王導沒有太大沖突,而且在這件事當中真正受害的也不是僑門。
沈哲子連薛嘏是誰都不怎么清楚,結果對方一歸都反對自己的主張,旋即就被人在鬧市毆打,這件事怎么都透出一股陰謀味道。紀友匆匆趕來報信,原因應該也在于此。
這件事性質太惡劣,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而且還是煽動亂民毆打臺臣。沈哲子就算沒有做,但若是他這一派的人一時沖動,或者單純只是被懷疑,后果就很嚴重。
略一沉思之后,沈哲子便讓人將任球喚來,吩咐他最快速度去聯系如今在都中的人手,通一下聲氣,查證一下到底是何人做的。
接下來,沈哲子又詳細問了一下臺中爭論的詳情,以及那個薛嘏具體的言行。不聽不知道,一聽倒是氣得都笑起來。
這個薛嘏名氣不著,性子卻很烈,歸都后便是一副大義凜然姿態,首先是反對了分派屋舍給鄉人的建議,在他口中這是竊國用而營私名,是以刑術惑民,使民蹈利而悖德教,大壞世風。
繼而又全盤否定了整個新都的營建,言道這是大言妄語詐世盜名,根本就荒誕不經,不可能做得成,也根本沒有討論的價值。
至于第三點,便是地域攻訐了,言道吳中人家狡詐奸猾,棄耕織之本而逐商賈之末,如果不嚴厲制止,所害還要甚于蘇峻之亂,所謂羯奴不渡,江東已非華鄉!
難怪紀友要直斥對方妄言狂吠,這一類的話語看似言之鑿鑿,但其實又假又空,通篇否定別人,偏偏自己又沒有半點建策,純粹就是閑得蛋疼沒事找抽型。
如果是沈哲子當面聽到,興致來了可能還會懟上幾句,但事后聽聞,不過是一笑置之,懶得計較,更不要說派人去教訓了。
任球離去后不久,褚季野便匆匆登門,說起的也是這件事情。事態又有了新的進展,那幾個毆打薛嘏的人已經被擒下,其實是他們自縛投案,直接跪在郡府門前自首。
“那幾人投案時,府尹正在臺城議事,得知消息后便讓我速速來見駙馬。”
褚季野看向沈哲子時,眼神有些古怪。他與沈哲子的關系,自然不如紀友來得親近,對沈哲子不免有懷疑,畢竟這位駙馬多有不循舊轍之舉,加上本身也是一個強硬之人。
薛嘏在臺中那番奏對,與其說是政見不合,不如說是謾罵侮辱。任何人稍有脾氣,都不免會有氣惱。就算不是沈哲子親自下令指示,以他如今的聲勢,或許也是底下人出頭為之出氣,借機邀好。
沈哲子倒不因褚季野的懷疑而生惱,對方畢竟也是好意,趕來報信是希望如果他這方有嫌疑那就趕緊洗干凈,千萬不要被連累到。
那幾個鄉人當街毆打臺臣,過后又直接自己認罪,如此惡劣的事件,直接砍頭都不為過。他們如此不惜性命,可知此事并不尋常。
“既然人還沒有審,那就請使君暫時避嫌。郡府中可有張氏子弟?讓他們出面簡錄一份,而后直接將人送交廷尉。切記切記,一定要盡快!”
褚季野聞言后,心中也是一驚,原本他只擔心沈哲子,現在得了沈哲子提醒才醒悟到,如果這真是一個陰謀,那么他趕來報信的事情或許已經被有心人記錄下來,他家如今與沈家行的也是太密,對方布置這么一個局,目的未必只是沈家!
送走褚季野之后,紀友便好奇道:“維周作此建議,莫非已經知道何人布局?”
沈哲子聞言后便笑著搖搖頭:“所知太少,尚無頭緒。不過這么說,一者預防,二者同仇敵愾罷了。”
紀友聽到這話,不禁低頭沉吟,待到想明白之后,不免感慨道:“深公言你胸藏荊棘,也真是所言不虛啊!驟逢如此變故,我都覺得頭疼,你卻轉瞬生念。褚尹若要自白,須得維周你清白如水才可啊!”
這種使人污名的伎倆,沈哲子不是沒有用過,重點還不在于直接給對方造成損失,而是使其污名。如果沈哲子有了這樣一個嫌疑,不免會被怨望,褚翜作為丹陽尹,如果不能盡心幫忙,一時之間是不好洗清楚的。
所以,沈哲子一言,讓褚家生出同仇敵愾之心,才好共渡難關。其實如果這不是他手下人做的,那么何人布局,其實也不難猜。
如果對方只是針對自己,那可能就是丹陽士人所為。如果目標還有褚翜,那么極有可能就是瑯琊王氏,要知道王家還有一個眼巴巴盼望大郡的王彬呢。
倒不是說這兩方品行低劣,而是眼下只有這兩方有這個動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