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皇太后雖然移駕住進了建平園,但是因為建平園本身也不算大,因而眾多臺臣們還是只能留在臺城辦公。好在二者之間距離并不算遠,而且又鋪設了一條快車道,往來倒也便捷。
非常時期,事從權宜,往來奔波或許還能忍受,但臺苑之間塵埃喧天,諸多物料雜亂堆積,讓人幾乎靜不下心來辦公做事。
所以如今除了一些特別顯重、不能缺席的職事之外,其他的臺臣都盡量避免住在臺城。只是每當有大事要商議決斷時,才會趕過來。
今天便是如此,從清晨開始,許多臺臣在去拜見皇帝和皇太后之后,便轉行進入了臺城。
因為被破損的太嚴重,臺城多處區域都已經被竹柵圍了起來,竹柵兩側都有宿衛看守。一面是尚算完整的臺城建筑,一面則是諸多匠人勞役們正在營建。
因為發生了前日之事,臺城內負責警戒的宿衛增加了一倍有余,而且還不是其他區域那種戎裝竹槍的樣子貨,而是兵甲森嚴的精銳部眾。而且有了這些悍卒們環繞著工地虎視眈眈,那些勞役們看起來都是心悸謹慎,一個個低垂著頭不敢多看,不敢多言。
即便如此,身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中,那些臺臣們一個個也都如被針氈,周身的不自在,在宿衛們的引領下一路疾行。路途上或有遇見同僚,便結伴而行,同往太極前殿而去,路上偶或指著亂糟糟的臺城感慨幾句,意味都是復雜。
臺苑之間,太極殿算是保存比較完好的建筑,只有外墻偶有破損,或是木梁被煙火烤灼熏黑,雖然從外面看去不復光鮮威嚴,但整體的構造還算完整。
但是因為大量苑中被拆除的宮禁器物被堆積在左近,所以太極殿大部分也被竹柵圍了起來,只剩下一個前殿作為議事之用。
這時候,太極前殿內已經聚集了不下百人,仍在陸續有人到達。
因為不是正常的奏對議事,所以倒也并不需要恪守禮禁。眾人皆有坐席,更像是一個私下交誼的集會。
主持這一場集會的乃是太保王導和尚書令溫嶠,像是光祿大夫陸曄還有幾位年高的侍中、散騎之類,也都列席其中,各自神態不乏凝重,以至于整個殿堂氣氛都讓人倍感壓抑。
此時丹陽尹褚翜正手捧一份卷宗,在席中誦讀,所言者正是前日籍田令薛嘏遭襲之事。眾人皆是認真傾聽,神態或沉思、或激憤、或哀痛,不一而足。薛嘏本人倒也沒有太高的時名,但這件事卻牽動眾多人心。
堂堂一位臺臣,就因為奏對時言辭過激,便遭到亂民沖擊毆打,甚至于指骨都被打折!這簡直聳人聽聞!此事若不能徹查嚴懲,朝廷威嚴何在?大臣體面何存?小民若因此志驕,皆援此例,來日再憑何去布政天下?
當褚翜念到那幾名兇徒供詞時,殿中頓時便有人忍不住切齒冷笑起來:“臺中奏對,小民竟知?如此內外無防,諸公尚能安坐否?”
褚翜合上了卷宗,神色凝重道:“那幾罪徒本就不是尋常小民,發中藏針,死意甚堅。若非仔細查驗,眼下只怕早已暴斃獄中。”
眾人絕大多數尚是第一次聽說這一樁細節,當即殿中便響起一串倒抽涼氣之聲,繼而便有一人顫聲道:“褚尹可查出這些罪卒是何來歷?他們因何要為此?究竟何人指派?”
褚翜聞言后搖搖頭:“至此已非民訟,不是郡府能問。若要詳知,須得等到廷尉審出。”
“何須再等廷尉審出?薛籍田因何結怨,諸位俱是心知,那幾名罪卒也言到因薛籍田建議悖離與眾而怨望……”
褚翜話音一落,席中便有一人沉聲說道,視線則若有若無的望向同樣列席殿中的沈恪。
感受到那不乏惡意的眼神,沈恪心中已是氣急,有心要辯駁,但對方雖然有所指,但卻無明言,若是自己跳出來,反倒有自招之嫌。
“倒不知江從事有審辨之能,廷尉尚未議定,從事已有所得,不妨言告諸公,究竟何人指派?其意為何?若能講辨得清楚,從事之才足任廷尉,何須再敬陪次席!”
沈恪不方面發聲,別人卻不會客氣,率先開口的乃是會稽孔群,言中諷刺意味極濃,而被反駁的那人乃是陳留江深,職任鴻臚下從事郎中。被如此連消帶打的譏諷,一時間羞不能言。
溫嶠亦在席中說道:“廷尉司訟,未有結果之前,諸位還是不必過多猜度,或傷人情。”
“那如果一直沒有結果呢?先前褚尹亦有言,那些罪民發內藏針,不惜性命,又怎么會吐露詳情?一心求死,人莫能阻,若一直不能審斷,難道就一直如此僵持?”
“若是廷尉都不能審出,難道只憑旁人猜測臆斷就能解決?大凡有智者,都能瞧出此事詭異。那些兇徒行兇之后,為何要主動投案?投案之后為何又暗藏尖鐵有自戮跡象?諸多蹊蹺,人莫能解,又如何能斷言幕后何人?”
一時間,殿中已是紛爭不休,各執一詞,吵成了一團。
坐在上首的王導和溫嶠對望一眼,各自眼中都是無奈。這件事除了讓臺臣人人自危之外,還有一點惡劣影響,那就是未有結果之前,會讓臺臣們之間更加割裂,紛爭不休。但如果有了結果,或許會引起更大的動蕩。
他們兩人,便是臺城中如今主持局面的人選,面對這個讓人頭疼的突發事件,也實在是一籌莫展。
相對于溫嶠的頭疼,王導心中更有一份不滿,那就是這么膠著的爭論,作為有關方面的廷尉居然缺席!眼下廷尉乃是濟陰卞敦,此人早年位居方鎮時,因有怯而避戰之舉為時人所非,但終究也是名門之后,近來才被王導舉薦為廷尉。
殿中的爭論越來越劇烈,乃至于七情上面,言辭也漸漸有些過分。這時候,最先發言的那個江深突然陰惻惻道:“諸位小心了,莫非忘了薛籍田因何遭難?”
此言一出,殿中氣氛頓時變得古怪起來,一方更加惱怒,另一方態度卻變得詭異起來,有一人冷笑道:“驕勇之輩何足為懼!眼下尚可有言推諉,若能憑此試出詭行者為誰,死又何惜!”
對面聽到這話,神態更加激涌,尤其席中倍受針對的沈家幾人,更是氣得臉色鐵青。
“都給我住口吧!在席各位,也算是時之高選的賢良,一個個連話都不知道如何說,要喧鬧叫囂作營中老兵姿態!”
眼見嘴仗戰火又要開啟,溫嶠驀地一拍面前案幾,怒吼一聲。他平日雖然豁達風趣,但畢竟也是統率大軍對陣平叛之人,一旦發怒起來,還是氣勢凜然,讓人不敢無視。
可是震住了眾人之后,溫嶠也不知接下來該說什么,這件事眼下未有定論,而所涉者又恰恰是如今頗有爭議的駙馬都尉沈哲子。爭執雙方彼此各有訴求,各有理據,哪一方都不愿讓步,實在讓他頭疼。
幸而王導倒是擅長處理這一類的局面,趁著眾人啞聲的時候,他在席中正色道:“廷尉案牘之事,我不愿聞。受襲的薛籍田,不知眼下傷勢如何?家院周圍可有守護?”
聽到這個問題,席中絕大多數人都是一愣。他們得知這個消息后,經過最初的愕然,有的心內竊喜,有的則憂慮漸生,至于那個薛嘏究竟怎樣了,還真沒有多少人想起來要去看一看。
過了片刻,席中紀睦才說道:“我昨日倒是前往探視,薛君除指骨折斷之外,余者只是小創,只是驟然遭襲,心緒至今不寧。”
殿下另有一名廷尉評起身說道:“昨日署中已有吏員前往薛府,看護之余,也在問究薛籍田一眾隨員,籍田行蹤并非早定,臨時起意。襲擊之暴民行止如何,也在追查。一俟有所得,便會即刻通報太保并諸公。”
王導聞言后便點點頭,再叮囑眾人不要再作無謂紛爭,然后便起身退場。接下來溫嶠便也起身離開,余者眾人便也一一離場,只是各懷心事,步伐略顯沉重。
回到官署后不久,王導心情還有些紛亂,先前那樣激烈的紛爭,讓他隱隱有些心緒不寧。這件事因何而起,性質如何已經不重要,他最擔心有人借此擴大紛爭,乃至于造成一發而不可收拾的亂象。
正在沉吟之際,突然下面有人來報說是黃門郎紀友求見。
王導對紀友倒也有所耳聞,知道這年輕人與駙馬私交甚厚,這時節來求見,王導當即便讓人速速將人請入進來。
紀友行入后,先對王導施禮拜見,然后才說道:“職下今次拜見太保,其實是受駙馬所托。駙馬近來長居鄉中,并不知都中新事。昨日職下前往相見才知此事,而后駙馬便托職下轉告太保,此事駙馬不知,但卻難免會物議所指。不過這都是小事,駙馬卻擔心都中民眾或會因此被人鼓噪生亂,不得不防。”
王導聽到這話,心中已是有感,先前他還正因為臺臣們互相攻訐所暴露出來的矛盾之深而深感憂慮,沒想到遠在都外的沈哲子一俟得知后便也意識到這個問題。
單單這一份胸襟和眼量之高,王導便相信薛嘏被襲擊之事并非沈哲子所為。他可是清楚沈哲子為了張羅營建新都的事情付出多少努力,絕不可能會因一時氣憤而做出這種破壞時局平穩的事情。
說實話,王導雖然不贊同沈哲子的那個構想,認為干系太大,極難平衡各方訴求,一旦有所疏忽或意外,極有可能造成全局崩盤。但假使能夠做成,其實他也是樂見其成。
但今次這件事,恰恰印證了王導的憂慮。先前爭辯時,言辭最為激烈的還不是青徐人家,而是利益受害的丹陽人家。雖然沈哲子此前拉攏了紀家,打壓了張家,但是都城立于此鄉,丹陽人家元氣也是渾厚,不可能啞然無聲。
他們各自都不乏鄉望,若借此事將都中民眾鼓噪起來,后果也是不堪設想!
這件事擺明了是陷害,誠然有可能打擊到沈氏乃至于近來在都中頗為活躍的吳人,但更有可能釀生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