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太保的這個回答,袁耽當即便是一愣,繼而臉上便流露出一絲尷尬和局促,有種做了壞事被人當場抓住的羞恥感。
他自然不相信什么深得眾愿的鬼話,區區一個束發之齡的少年,即便再有什么名望,甫一入仕便被任命為東曹掾這種顯職,還是太過夸張了。
其實袁耽與沈哲子交集并不多,也談不上什么嫉妒。畢竟嫉妒那是在處境相類似的人之間才會產生,沈哲子貴戚得用、武事得顯,而袁耽卻是走的典型的世家子弟路線,行跡不同,自然也談不上嫉妒。
他之所以對沈哲子有所不滿,主要還是因為謝尚的緣故,更確切的說,他是看不慣沈家自恃得勢,以資財誘人,將名位私許,把持權柄,蠱惑人心!
謝裒如今已經確定出任吳興郡太守,而且甚至有南遷安置家業的跡象。這件事在時下這個氛圍中,雖然沒有激起太大的回響,但是在一些私底下的聚會中,提起謝家的選擇,不乏人為此扼腕嘆息,不齒謝家向貉子門庭靠攏的選擇,清譽盡喪,故舊心寒。
除此之外,還有一點袁耽沒有意識到,或者說不愿意承認的原因,那就是沈哲子擋了他的路。
東曹掾這個職位具有審評舉薦之責,任職者除了要身具清望以外,因為品秩不高,往往長者羞于擔當,成了世家子弟一個比較重要的跳板,一般是由臺輔重臣推舉親信或是自己看重的舊姓子弟擔任。
按照過往的默契,袁耽其實很有希望擔任這個職事的。而擔任這個職位的好處也是極多,要知道東曹掾可是直接面對內外兩千石的大員,對于人脈的積累實在裨益極大。如果在這個位置上擔任幾年,來日大郡可期啊!
可是現在沈哲子橫插進來,而且還不知要在這個職位上擔任多久,打亂了袁耽的升遷步驟。未來就算他也有可能外放治郡,但缺少了這一份履歷和人脈,選擇性和進步空間都會小上許多。
可是太保這么回答,倒讓袁耽感覺自己是一個背后鼓動唇舌的小人,不過話題既然已經打開,他還是硬著頭皮說道:“太保覺得賀客云集是深得眾愿?晚輩卻不這么看,狂風驟雨,直木易折,形勢有迫,人皆趨勢啊。”
“這么說,彥道是覺得駙馬這任命略有不妥?”
王導眉頭微微一鎖,繼而又舒展開,放下了手中筆,望著袁耽笑語道。
聽到這個問題,袁耽心緒當即一亂,沉吟片刻后才說道:“誠如太保所言,駙馬舊勛卓著,又是清譽加身,顯用也是理所當然。不過查其舊跡,多是軍略建功。而東曹掾所任,卻是品鑒賞識之位。彼此疏離甚遠,所用非其才長啊。”
頓了一頓后,他又說道:“察其勢,如熱鼎沸湯,煙氣蒸騰,可謂一時煊赫。但煙氣盛則盛矣,其實難附,若能抽薪止沸,久則自散。甘醇之漿,終究還是需要久釀,才能成就佳飲啊。”
這些話,便是在意指沈家底蘊淺薄,不過是借勢才能獲得一時的煊赫。那些趨炎附勢的人家,不過是熱湯上繚繞的蒸汽,火一斷、風一吹,其勢不在,很快就會被打落原形,終究要比那些舊姓人家差了不只一籌。
袁耽這么說,其實也是在暗勸王導實在不必對沈氏過分容忍,乃至于要用顯職去安撫拉攏。彼此底蘊相差懸殊,根本不是一個層面。但他卻不知道,如今市面上最好的佳飲醴泉真漿,就是用猛火熱鼎蒸騰出來,要比那些年份久遠的酒水甘醇得多!
“抽薪止沸?那么依彥道你來看,時下之薪為何物?如何抽取?”
王導嘴角仍掛著笑意,兩眼饒有興致的望著袁耽,擺出一副聆聽的姿態。
袁耽聞言后,臉上便流露出思索之意,他擔任王導的從事已經有一段時間,對于沈家的崛起也不乏認知。
往年的沈家之所以能夠得起,那是在大將軍王敦作亂時,背棄王氏投靠了庾亮,繼而沈充才被推舉為會稽內史。后來先帝垂危之際,厚結吳中人家,以女幸之。再然后,那就是去年的蘇峻之亂,沈氏遠望時局,諸多鉆營,便有所勢成。
這一路的崛起,都是在動蕩之時敏察時局,做出正確的選擇,然后大受其利。那么所謂的薪柴,自然就是局勢的動蕩了。而想要抽薪,那么就要天下大治……
沿著這個思路想下來,袁耽漸漸有所體悟,繼而便是驀地一驚:太保這么問他,哪里是在請教什么答案,那是在暗示他多嘴話多啊!
明白了太保的意思之后,袁耽臉色驀地一斂,恭敬回答道:“職下年少智淺,哪敢質疑臺輔英斷。或是眼見駙馬年少居顯,哀于自身馬齒虛長,一時偏見蔽我,偶有失言,還請太保見諒。”
聽到袁耽的回答,王導才笑了笑,笑容倒是變得簡單沒有再摻雜太多意味。他近來確是很少關注屬下言行,但并不意味著對袁耽的想法就全無把握,能夠明白這個年輕人求進心切。
但是今次顯用沈哲子,除了沈哲子早先的暗示之外,他其實也還有其他考量。本來這件事是因他家子弟所為而起,他雖然不擔心沈家在政治上的報復,但卻擔心對方不按規矩反擊。
任用沈哲子擔任東曹掾,一方面是解怨,另一方面其實也是給自己爭取一個機會。
時下皇權雖然弱,但也并不是可有可無。王導檢討今次之事,察覺到皇太后流露出來對他有所提防和抗拒的意味,否則不會發生溫嶠搶占護軍府的情況。
這對他而言,其實是有些不利的。平常可能意義不大,但是如果再發生前次那樣的突發惡劣事件,皇太后的態度便有可能成為鎖定結果的勝負手。
皇太后對駙馬信重有加,這一點是無法離間的。王導也不奢望能夠獲得同樣待遇,但卻希望能夠再搭建一個對皇太后施加影響的橋梁。正如往年他的長子擔任瑯琊王友,便是這一個角色。
如今長子已經不在,王導只能退求其次,希望次子王恬擔任此職。所以今次任命沈哲子為東曹掾,其實也是在做出一個交換。畢竟往年長子王悅擔任瑯琊王友,就連庾亮都贊賞有加。可是次子王恬無論秉性還是才能,都相差極遠,并不是無可爭議之選。
之所以這兩項任命沒有一起發出來,那是為了避嫌,避免被人指責臺輔重臣將官位私相授受。這一點考慮,那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而且,王導也并不覺得顯用沈哲子有什么不妥。老實說,對于沈哲子他還是比較欣賞的,這是一個能做實事且愿意做實事的年輕人。他本身其實并沒有什么立場之念,只要沈家不危害到他家具體的利益,他也是愿意相安無事,共同進步的。
袁耽有一句話說的不錯,抽薪止沸,沈家眼下的煊赫只是一個余波,只要局勢不再發生什么太大的變故,終究會緩緩歸于平靜。眼下時人熱衷于追捧其家,那是因為被局勢動蕩影響到識見不明,等到一切歸于正軌,這種現象自然會漸漸消停下來。
沈家如今在時局中的位置,強按是不可能再按下去了,否則必然要激發動蕩,但這并不意味著沈家就有了取代執政門戶的實力。無論是沈充舉薦族人還是沈哲子策劃營建新都,都流露出極強的分權中樞的意圖。在常人看來,王導作為臺輔重臣,被挑戰的一方,應該是要感到憂慮的。
但事實恰恰相反,對于這個局面,王導是比較樂見的。倒不是他有自虐之癮,而是因為沈家在積極向中樞靠攏,反而是一個好的信號。
假如其家龜縮吳中不出,只是要安心做一個半獨立的方鎮,那么別的也不用再考慮,厲兵秣馬準備一戰吧!就算是血流成河,也要把這個分裂江東的隱患給扼殺!
但是眼下,政局不過是又退回到了庾亮執政的年代。而且他家所面對的處境,甚至因為缺了庾亮這個手段強硬之人還要好了幾分。無論是溫嶠還是虞潭,都不具備取代庾亮的資本,這樣的三方格局,自己反而是最強的一方。
只要時局能夠維持穩定,不再有大的動亂發生,那么王導也樂得安閑。至于真正面對沈哲子挑戰的,那是后續繼任者需要考慮的問題。但是就王導自己的觀察,他是不怎么樂觀的。
這個年輕人對于局勢似乎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洞察力,一舉一動似乎都有深遠的打算。比如蘇峻之亂后,包括時局中許多名流重臣,都還著眼在戰后的利益分配,可是這位駙馬已經提前在江北落子。
祖約的敗亡,勢必會影響到江北的局勢,乃至于危及江東,未來必成焦點。時下眾人或是沒有預見到,或是不敢深想多談,然而這個年輕人卻已經開始動手。無論成效如何,這一份洞察力和行動力已經遠超同儕!
袁耽雖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但也點明了求進之心。王導還是有意栽培的,畢竟叛軍據城危難時不棄也是一份情義,沉吟片刻后,他開口問道:“彥道,你有沒有過江去經營的打算?”
袁耽聽到這話,雙肩驀地一顫,拜在地上澀聲道:“晚輩所學尚微,才亦未足,何敢輕進弄潮!但若太保有用,不敢辭行……”
看到袁耽如此反應,王導頓感意興闌珊,擺擺手說道:“罷了,我只隨口一說,彥道你下去吧。”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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