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哲子在都中看似交游廣闊,但其實他心里是有規矩在的,有的注定只是酒肉朋友,有的只是泛泛之交,真正能夠相托共事,共同籌劃北伐之事的,其實少之又少。
孔混這個人與沈哲子關系也算不錯,但其實在沈哲子心里,也壓根不覺得這個人是能夠患難與共,共謀大事之人。很簡單的一點那就是,本身立身的根本就不相同,會稽孔氏乃是圣人別支,本身在政治上便擁有強大的資源和影響。他們要與誰合作,選擇性要大得多,根本不必、也不愿獨獨依賴沈家。
就像現在,孔混明知道王彬去會稽會對他家不利,居然還拿這件事來請教自己。說是請教,其實何嘗不是早已經有了決定,不過來知會自己一聲,避免以后相見太過尷尬而已。
沈哲子當然阻止不了孔混,但并不意味著他會樂見孔混追隨王彬往會稽去。哪怕孔混什么都不做,單單這一舉動就會給會稽那些次等人家以錯誤的暗示,讓人以為郡中高門已經被拉攏策反,無疑會給王彬以渾水摸魚的機會。當然,這也正是王彬選擇拉攏孔氏的原因之一。
不過既然孔混提前通知自己一聲,那么沈哲子當然也不會袖手不管。
聽到沈哲子這么說,孔混臉上下意識便流露出喜色,他本以為沈哲子會因此而不喜,乃至于阻止他。不過他確實已經決定了,哪怕因此而讓沈哲子不滿乃至于疏遠,也不會有所動搖,通知一聲,不過是對以往的交情有個交代而已。
可是現在沈哲子非但沒有表示反對,反而為他叫屈,無論是否真心,最起碼表面上避免了尷尬。因而孔混便謙虛笑道:“我倒是不敢為此自負之想,會稽雖是鄉土,但畢竟也是江東大郡,能夠得王散騎青眼出任功曹,于我已是誠惶誠恐,怎敢再作進望。”
“世兄此言差矣,吾輩敢為敢當,若使才量能用,自然當仍不讓,豈作第二人選!”
沈哲子則神情嚴肅道:“若使旁人有問,那我也只能言道恭喜。但我與世兄素來情契,又有共事過往,所以我對你才度如何也是深知。別的不說,只論人情。若非我等執戈而進,擊破盤踞都內之賊,王散騎只怕還在叛卒鞭下涕嚎!如今往任貴鄉,豈可如此相薄!”
孔混聽到這話,反倒不知該再說些什么。其實若能出任郡丞的話,他當然更加樂意,但也自知資歷不足,能夠擔任功曹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進步。
沈哲子卻在那里深為孔混不平,在席中忿忿道:“此事我不知道就罷了,但既然聽說,當為世兄力爭。且不說世交舊好,單單世兄早先與我共事,便不能坐望舊日僚友大才淺用!”
“不必了,不必……”
孔混忙不迭擺手,他自然明白王彬與沈氏不算和睦,若是沈哲子插口,且是明顯的妄謀,反而有可能壞了自己的任事。可是意識到這一點后,他心內不免一凜,莫非沈哲子打的主意就是要以此來攪黃自己的任事?
一想到這一點,孔混神情便有些僵硬:“我真是多謝駙馬高舉之情,不過親長也有教誨,立身處世宜緩勿燥,切勿妄圖,若謀為不稱,反倒貽笑于人。”
這話說的便比較重,我也是有家長的人,你不要欺負我少不更事!
沈哲子聞言后則笑語道:“賢長之言,自是應當聽從,世兄自為中庸,我自為舊情張目,彼此兩不相涉。我如今便是典選之任,如果連舊友虧才而任都坐視不理,同僚何以目我?故交何以目我?世兄恪守于禮,我則聲張于義,這是兩不相欺啊!”
既然提出了這個話題,沈哲子自然不會善罷甘休,我這個熱心腸急脾氣,你不讓我幫忙,別怪我跟你急眼!
孔混愣了片刻,似在權衡,過了一會兒之后才嘆息道:“駙馬如此固持又是何苦,王散騎錄用何人,自有心跡籌劃,如此強涉,實在虧于人情啊。”
“這件事,世兄倒不必擔心。我既然敢為此論,自然也有道理。如今是你我私話,不妨與世兄直言。王散騎究竟能任與否,尚在兩可之間,當此之時,他唯有奮進,豈會輕退。若連如此重要的屬用都能輕言廢用,朝令夕改,如此秉性,怎能堪任大郡!”
沈哲子明白,孔混不敢與自己翻臉,倒不是因為彼此家世有差,而是沈哲子如今正得勢頭,未來只要不犯大錯,尚有幾十年顯達之用,所以如果不是萬不得已,他也沒必要將自己得罪狠了。
孔混聽到沈哲子這么說,眸子不禁一亮,繼而便意識到沈哲子所言不無道理。眼下王彬就任與否,臺中還在僵持,他之所以辟用自己,也是希望能夠得到會稽人家的支持,倒不是說自己真有什么不得不用之才。
這么一想,孔混便意識到眼下正是討價還價的時候,王彬需要他家的支持,而他也需要王彬提供的門路。既然是各取所需,何妨將價碼定的高一些!他雖然不愁出路,但如果能夠年少得顯,誰又會拒絕?
郡丞與功曹雖然只是一級之差,但正常而言也需要熬上幾年等一個機會。可是現在如果爭取一下,便等于省了數年時間,為什么不試一試?況且今次又是歸鄉任官,能夠高上一級的話,在鄉人們面前也是極有面子的。
看到孔混明顯的意動,沈哲子便也笑起來。誠然他可以幫孔混去爭取,而孔混也可以私下找王彬去解釋,如果彼此能夠談得通,那么就是自己里外不是人。但是孔家跟王家沒有那么好的交情,自己對孔混也算有提攜之恩,可是那又如何,還不是說背叛就背叛。
僅僅只是一樁政治交易而已,如果上升到信任與否,那未免太尷尬。
當然沈哲子不會好心到給孔混爭取更好待遇,主要就是為了惡心王彬。自己越賣力幫孔混爭取,那么孔混在王彬面前便越尷尬,要被懷疑是不是安插進來的眼線內應。而王彬眼下正是謀求上任的關鍵時刻,又不敢辭退了孔混得罪孔家,就算不滿,也要捏著鼻子把孔混收下來。
“這件事雖是我言出,世兄若有疑慮,不妨歸家與尊府大君仔細商議。有一點我可以向世兄你保證,只要王散騎能夠得任會稽,世兄則必然會擔任會稽郡丞。”
沈哲子手拍在桌子上,頗有一錘定音之勢。其實他是在吹牛,王彬要用什么人,他還沒有太大的干涉力。但是如果王彬不讓孔混擔任第一屬官,那么沈哲子就絕對有把握攪黃他與孔家的這一次政治交易,讓他們彼此相看兩厭。
當然,他也會賣力幫孔混去爭取。之所以要做這些努力,也是要警告孔混,你小子不要太燒包,就算是去了王彬屬下,能任什么官我也插得上嘴。以后還有幾十年光景,去了會稽之后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自己掂量著來!
孔混一時間還領會不到沈哲子的警告意味,但沈哲子如此言之鑿鑿的保證,也讓他精神為之振奮,于是便笑語道:“其實我心內倒是不敢為此奢念,但駙馬你盛情難卻,又實在讓我卻之不恭。那我稍后便歸家與家父言道此事,兩下發力,希望也能更大一些。假使能為郡府吏首,日后在鄉中也能更為鄉人多謀福祉。”
沈哲子聞言后呵呵一笑,孔混為不為鄉人謀福祉他倒不關心,只要能在王彬眼前晃悠著天天惡心王彬,便已經算是盡責。他倒真希望老爹能在會稽把王彬弄殘,讓王導暫時沒有余力再針對會稽有舉動。
未來一兩年之內,他要大舉用事于江北,會稽作為錢糧大后方,自然越穩定越好。而沈哲子之所以急于要在江北建功,也是因為他家的勢位以南人而言已經達到一個瓶頸期,再進一步都會倍受猜忌,但若有了征伐大功,形勢則又不同。
最起碼,到時候他與老爹并重于南北,互為呼應,臺中無論要動哪一方面,都會有所忌憚。東揚州是鄉土根基所在,想要鏟除是不可能的。而他在江北也會與庾懌緊密膠著聯合,難分彼此,就連分頭擊破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