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與青溪交匯處,位于城東府城附近,河道開闊,水流平緩。
此時在河道上,漂浮著十數艘樣式不一、規模也都大小不同的游舫。為首者三艘游舫用鐵索勾連起來,首尾相接橫在江面,幾乎占住了小半河道。左近雖是水波蕩漾,但人行船上卻如履平地,絲毫不覺動蕩。
在這為首三艘游舫之后,另有十余艘舟船,偶或一字長蛇排開,偶或疾駛上前將那三艘游舫簇擁起來呈群星拱衛之狀。這些舟船上,大多懸掛著各色彩燈,交映生輝,隨著水波流淌,無論駛向哪一處,便將那一片區域照耀的猶如白晝一般。
在這些游河舟隊之外,則是乘坐在舢板上的各家豪奴,各持槍刀弓索,負責為后方船隊上的主人們開道,不讓過往舟船沖撞冒犯,以免驚擾到主人的雅興。偶有夜行的客貨船只,還沒來得及靠近,便被那些舢板上的豪奴低吼呵斥,或是逼停,或是干脆逐到江邊。
游舫上除了掛滿船舷的彩燈之外,空壁船亭里尚擺置著幾個炭火熊熊燃燒的銅盆,哪怕江上夜風潮寒,也能驅散寒意。而在銅盆之外,則擺放著盛滿了水的大鼎,鼎中之水被炭火烘烤得滾燙,又被竹筒引流到個人面前,注入瓷罐中,一者溫酒,一者驅寒。
因而圍繞著炭火團坐的許多年輕人,哪怕在這秋高夜冷的秦淮河上,也多是單衣敞衫,江風難侵。或高歌、或吟詠,或對坐清談,或獨坐深思,飲一杯溫熱美酒,佐一甕肥美蟹膏,恣意暢快,使人忘憂。
作為這夜游船隊的發起者,王興之當仁不讓坐在了中央游舫的小閣中,左近不乏世家舊好,身畔則是秀色可餐的美伎偎于懷中,溫軟香嫩觸手可及,神態間也不乏通達于物外的悠然神采。
在王家一眾年輕子弟當中,王興之并不算特別出彩,當然這也跟他家教嚴謹有關,往年居家受業,既沒有機會彰顯任事之才,也少涉足年輕一輩的雅集宴會。
但是今次其父離都之前,叮囑他要學會邀名取寵,得此父教,王興之也是十分盡力,不可謂不用心。如他這種高門子弟,旁人只憂慮沒有接近的門路,若真愿意躬身集眾,自然會有許多人會聞訊蜂擁而來。
只是要在那里待客,卻讓王興之有些困擾。他家在都中并無廣產,原本其父受賞的府邸已經被拆除尚未建成,都外別業則又是家眷和二兄養病之地。加上其父與太保之間略有一些齟齬,也不適合在太保所建的金梁園里廣宴賓客。
不過王興之自己雖然沒有此類經驗,但門下不乏這方面的人才,于是很快便有了主意。初時他懸燈泛舟游河,不過家人親舊二三,隨著在秦淮河上往來次數多了,便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進來,最多時候甚至三十余艘游舫齊齊出動,將這夜中秦淮渲染的風流滿河。
如今王興之游舫上也有了一些固定成員,有的是繼承自兄長的人脈,有的則是家世相當、意趣相投,間或家中的從兄弟也會加入進來,座中漸無虛席。
“人生之樂,一者悠閑從容,二者俗塵不染,三者知交滿席。能得于一,已是至幸。如今數幸并集,也真是值得歌詠遣懷助興!”
王興之本人倒是文賦不勝,雖然不乏滿腹騷情,但若付諸于口,又不知該如何表達。他之所以有這些舉動,自然不乏要與那駙馬沈侯較勁的意思,若無文賦美述這夜游秦淮的風流,總覺得差了幾分意思。
所以今天,王興之也是特意請來了堂兄王羲之,也是希望能暫借妙筆,頌此風流。所以稍作感慨之后,王興之便轉望向另一側席中的王羲之,笑語道:“早前幾日屢有所請,阿兄多不在家。今夜與諸友曠游于江海,前后進退都無拘束,可謂恣意,不知可有所感?”
王羲之這會兒狀態卻不大好,臉色略有蒼白,身上裹著一件裘衣,正偎坐在一個銅盆之畔。他本身也是雅趣濃厚之人,早先因為常在沈園不知王興之攜眾游河,重陽歸家后接受邀請也是欣然應允,今天才抽身加入。
夜游秦淮別有風味,王羲之開始也是興致盎然,甚至與人一同服了一劑散,可謂放浪形骸。不過因為沈園禁散,大概是長久未服,所以王羲之發散的時候用的時間便長了一些。船上雖然備置炭盆,但發散時又怎么能拘于一處,多受夜風吹拂,所以這會兒便有些頭暈,身上有些發燙。
這會兒聽到王興之這么問,王羲之便搖搖頭,同時打個寒顫,皺眉道:“倦意擾人,略有不適,實在未有雅思。”
王興之聽到這話,不免有些失望,不過見王羲之那模樣,倒也不好再多問強迫,便說道:“阿兄既然有不適,不妨入艙室暫歇片刻。”
王羲之聞言后也不推辭,當即便站起身來,只是這一站起來便更覺頭暈,險些栽倒進身畔炭盆中,還是旁邊侍立的家人眼疾手快,忙不迭上前去將王羲之給抱住。
熱浪灼人那一瞬間,王羲之也是驚出了一身冷汗,臉色不禁更加慘白,待到情緒有所平緩,他才略有后怕的離開炭盆,對王興之歉然一笑,說道:“今日身體實在欠佳,難以盡興長游,要辜負稚陋你的好意,只能中途退場,不擾雅興。”
王興之倒也看出王羲之狀態確是有些不妥,因而也不再強留,站起身來剛待要吩咐人準備船只將王羲之送上岸去,席中卻有一人冷哼道:“逸少世兄早前居于貉子華樓之上,屢有文賦流出,雅趣橫生。可是如今與我等共席,先是神倦乏思,后又身體不適,姿態倒是迥異。倒不知是我等諸友不堪共樂,還是世兄你別眼偏望。”
王羲之本來就因為身體不適而略有心煩,此時再見發聲那人,臉上厭色更深,冷漠道:“我自為此態,與你又有什么關系?沈園樓高望遠,神寄物外,即便有一二厭人,也能避而不見。若非我家稚陋相邀,你道我愿與你這卑夫同席!”
“王逸少,人自取辱,無怨旁人……”
“世忠,休得多言!我家阿兄確是不適,不要舊怨強爭。”
王興之剛行出幾步,聽到這話后便轉身回來,對席中怒嗆王羲之的年輕人說道。
那年輕人名為宋延之,其父宋哲本是弘農太守,后來持愍帝詔書過江擁立元帝,以此功封野王公,并與瑯琊王氏結親,這宋延之正是王興之的妻弟。
原本兩家關系倒也和睦,宋哲雖然只身過江,但因手持愍帝詔書,是元帝繼承大統的法理所在,所以其政治地位是極高,而且并不強爭勢位。瑯琊王氏乃是江東第一執政高門,對于宋哲這樣的人物自然也要加倍示好。
但問題總是出在不該出的地方,王羲之的父親王曠早年曾經奉東海王司馬越之命北上與漢趙交戰,一戰盡沒,其人也不知所蹤。原本眾人都以為王曠應是戰死,但孰料宋哲南來后,其門下有一門生在外言道王曠未死而是降奴,屈事漢趙。
那時時局動蕩,南北隔絕,消息往來本就不便。而且漢趙先是靳準之亂,又早在數年前便被后趙所滅,追究更不容易。宋哲門生此言,沒有確鑿的證據,因而時人倒也并不怎么相信。但這對王羲之而言,這無疑是對其父最大污蔑,因而自此以后便與宋氏結怨。
王興之的父親王彬與王羲之的父親王曠,俱為王正之子,所以從血緣而論,他們的關系本來就較之別的堂兄弟更近一層。可是因為他丈人家的關系,王興之與王羲之兩人之間反而要疏遠一些。
此時眼見妻弟和堂兄又因這一樁舊事起了爭執,王興之夾在中間也是左右為難。他今天屢請王羲之才請過來,本來是打算讓妻弟宋延之避席的,可是宋延之卻不肯退避,原本彼此席中雖然沒有交流,但也還過得去。沒想到王羲之將要離開之際,宋延之終究還是沒能按捺住。
“我倒是不愿舊事重提,只是不樂見有人逐遠疏親。”
宋延之在席中仍是振振有詞,對王羲之實在是不乏怨氣,且不說他自己因為這一樁舊怨而多受排斥,就連他父親都隱隱受到王氏打壓排擠。歸根到底,只是王氏不肯正視王曠投敵這一件事罷了。
“世忠住口!”
王興之聽到宋延之仍是不肯收聲,也漸漸有些惱了。王曠乃是他的嫡親伯父,惡名坐實的話,對他而言也是一樁恥辱。
然后他又轉過身來對王羲之歉意一笑:“世忠年少性躁,偶有失言,阿兄你不要介意。”
“本就言而無據的妄誕之語,我自然不會放在心上。”
王羲之冷笑一聲,繼而指著王興之說道:“稚陋,其實我也有一言相贈。憑我家家世門第,子弟哪怕是中人庸碌之才,自有清聲舊譽相加,仍是顯拔于眾。你集眾夜游,沽名邀寵,本就是多此一舉。更可況列席居然不乏卑劣,無為之事又添惡聲,實在大為不美。你或有強比于沈侯之心,但其實所出不同,稟賦相異,本就沒有強較的必要。”
王興之聽到這話,頓時尷尬而又羞憤,臉色一時難看到了極點,對于王羲之遷怒于他也是分外不滿,只是眼下諸多友人在場,反倒不知該要如何反駁才算是不失禮。
恰逢此時,將那一邊幾條火龍陡然沖天而起,被簇擁在當中的深淵摘星樓也是瞬間撕開夜幕,顯于天地之間!
“如此勝態,真是絕美壯觀!”
王羲之轉首看到這一幕,兩眼中已是流露出濃厚的興奮之色,當即也顧不上再與王興之多言,擺手對家人說道:“速速備船,我們去沈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