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傳遞情報的乃是錢鳳在京府挑選的屬下辛賓,當沈哲子聽完這消息得來的經過,也真是不知道該要怎么評價。
合肥一戰,沈哲子并沒有將錢鳳算在其內,而錢鳳過江后主要任務便是往北方滲透。至于選擇從黃權入手,也并不是出于沈哲子的授意。
所以辛賓前來傳遞情報的同時,也是來請罪。他們選擇秦肅這個對黃權知之頗深的人物入手,存心也是好的,希望能夠瓦解黃權的頑抗之心,讓收復合肥之戰更順利一些,但卻沒想到會令黃權將注意力轉移到涂中。一旦黃權發兵涂中,無疑是不利于沈哲子眼下的布置。
對此沈哲子倒是不甚在意,如果說此前針對黃權其人的判斷還有一些主觀的臆測,那么結合辛賓傳遞回的情報則可以確定這判斷是正確的。至于黃權與淮南守將彭彪之間的矛盾,則就是一個意外收獲。
此前雖然沈哲子也能猜到羯胡內部應是矛盾重重,但卻沒想到割裂已經這么嚴重,嚴重到邊鎮守將之間竟然都恨不能將對方置于死地!從大的層面而言,這絕對是一個利好消息。
至于黃權窮奔涂中,沈哲子倒不認為是錢鳳等人促成的。此人早有棄守之心,只患后路不同,那么能夠選擇的無非幾個方向,保守些的退守芍陂,進取些的自然就是直擊涂中這個防守空門,運動圖存。而黃權選擇后者,自然是羯胡一貫以來對南人的輕視,以及對自己戰力的深具信心。
涂中雖然距離廣陵更近,有徐州方向的威脅,但眼下徐州旗號混亂,遠擊無力。加上涂中與建康僅有一水之隔,朝廷必然也不會放心徐州那些桀驁軍頭們在城下呼嘯往來,所以需要倚重的還是豫州軍。
如此一來,黃權棄守合肥而進擊涂中,被動化為主動,無疑會令區域形勢發生巨大的動蕩。依照辛賓所言,此人想要借此攪亂淮下形勢,從而給遠在鄴城的石虎創造一個南下機會。從戰術上而言,這是一個好選擇。
但沈哲子卻不覺得此事能成,石虎的勢大已成羯胡迫在眉睫的危機。誠然此前此人多統重軍四處出擊,但在石勒稱帝后,矛盾漸趨明朗。就連攻打壽春、消滅宿敵祖氏,石虎都被拘養在內不得任用,可見限制石虎的力量已經上升到了國策的層面,怎么可能會因黃權在南面的動作而將其放出!
所以這個黃權進攻涂中也算是窮猿奔林,慌不擇路。雖然超出了原本的戰術布局,但這從整體而言,同樣也是一個好消息,可以有機會將黃權所部徹底殲滅,不給其人遁逃機會。
當然前提是,假使真的遭遇上,自己所部能夠硬撼其師,即便不能正面擊垮重創,也要將他牽制在此,給其余各部營造一個圍殲的機會!
拒絕了辛賓想要留下來共同應敵的請求,沈哲子又派人將他送走去與錢鳳匯合繼續北上,只是留下了那個俘虜秦肅。這些諜報人員的價值本就不體現在上陣殺敵,假使沒有辛賓前來報信,猝不及防下遭遇黃權主力,可謂一場災難。所以對于他們北上能夠再有什么建樹,沈哲子也是充滿期待。
而后沈哲子便召集眾將,將消息公布出來。
眾將得知將要有可能與黃權主力遭遇,驚愕之后,各自也都反應不同。類似沈牧等一眾渴戰的年輕將領幾乎將要按捺不住拍掌慶賀,而路永則將眉頭皺了起來,不乏愁色說道:“我部受命,雖有攔剿合肥潰軍之責。但若果如使君所言,黃權棄守遁逃,其力未損,于我部而言,難稱佳訊啊!”
庾曼之聽到這話便有幾分不滿,當即便說道:“依照路將軍所見,難道我部還要避難而退?今次王師北上,本就是為的遠出擊賊,早先行軍多日,久無戰事,將士俱生弛懈之念,軍勢已經有衰。黃權畏戰而逃,人心惶惶,若我部仍不戰而退,勞苦北上,又是為何?將要何面群下,何報國用?”
隨著庾曼之開口,其他幾人也都陸續有言,多在非議路永此言有損士氣。
身受眾人言攻,路永也不氣急,他自知自己這身份在軍中本就頗受歧視,這會兒只是望著沈哲子正色道:“末將所言,絕非怯戰。黃權此人,雖不顯名于南,但仍不容小覷。其人早為石賊圈下斗犬,假子待之,可知悍氣兇烈,非是庸眾。”
“奴賊久戰之師,臨陣悍不畏死,遠國窮途,可知戰心更堅。若有輕敵,必遭狠噬!倉促迎戰,勝負實在難料。”
講到這里,路永頓了一頓,見眾將都要張口欲言,他又連忙說道:“末將因事而論,絕非膽怯氣短!使君乃江表推崇之高選,才大匡世,實在不宜窮守險地,與厲徒斗狠爭命!我部偏師旁置,本非居正沖陣之設,率中又多役使重資,未免投用于賊,還是應該穩陣徐退,以待后援之師。非受使君厚庇之恩,此身早已不存。今次臨戰,愿請死戰斷后!”
路永講完之后,帳內氣氛便有少許沉悶,先前叫嚷求戰幾人,何嘗不知道路永所言多是事實。他們所部雖然能戰甲士也有數千,但其中近半都是新上陣的兵卒,與黃權百戰之精銳相比,勝數實在不高。
更何況,眼下此處物資械用眾多,加上還有沿途收撫來的許多丁口,一旦戰事不利,這些都會成為拖后腿的存在。
此前他們還可以用畏戰去非議路永,可是現在路永主動請求力戰斷后,再說什么畏戰,也實在說不出口。
沈哲子見眾將俱是默然,這才開口說道:“百花斗艷,并不足夸;寒梅傲雪,方顯風骨!臨陣有戰,應是上下皆用命,將士皆戮力,方可克敵!勝負之分,絕非一二勇卒能決。路將軍持重之論,我亦深受所教!”
“然則我軍新銳之師,所恃者唯壯膽烈氣而已。畏難而退,實在不是良選。況且黃權所部遁來,不知何時可至。強敵陰伏于左,譬如利劍高懸頸上,新陣甲士據守尚可能穩,稍移或將大崩。若是敵眾半途而擊,或將一潰千里!”
沈哲子所部也是兩個極端,像庾曼之、謝奕等人雖有敢戰之心,但所經歷戰斗無非是與沈哲子反攻建康那一次。但那一次戰事,就連沈哲子自己都要承認,之所以能夠取勝,其實與戰斗沒有太大關系。加上還有三千多勝武軍新卒,在真正慘烈的戰爭中能夠發揮多少戰斗力,其實都是存疑。
而路永所部,可謂是精銳之師,哪怕在軍頭林立的徐州之地,都可以稱得上是上乘戰卒。
將這二者湊在一起,爭執在所難免。沈哲子當然是既認可年輕人那種沖動和敢戰,但也看重路永這種能夠審時度勢、重視事實的冷靜。
而眼下的形勢,也不需要他做兩難之選。黃權不知何時就會冒出來,此時退避絕非良選。新兵戰斗力堪憂,如果有一個營盤固守還能加以約束維持一個基本統御,可是如果離營而出,再遭遇野戰的話,那么也就只有被收割的份了,根本不可能組織起什么有效的反擊。
聽到沈哲子所言,哪怕是路永一時間也不知該要怎么說,實在是遭遇黃權主力太出乎預料。在沉吟半晌后他才又說道:“使君所慮,確是深刻,末將思之不及。唯今之計,也只有據地力守待援,可爭一二勝數。末將等不敢辭命,惟乞使君能善惜大用之身,奔馳取援回救苦戰之師!”
其余眾將聽到路永的話也都紛紛附言,他們雖不畏戰,但也認識到此戰不容樂觀。沈哲子不只是他們的主將,更是統籌前后的關鍵人物,此時還是擇善請援為上。
“晉祚屢有興衰,青史不曾著我。何必吝惜此身,假托大用,既臨陣,當死戰!此議不必再提,我與諸君共勉,此戰若不得幸,烈骨俱埋于此,黃泉不孤!但我是向來不信命數淺薄,頹聲少作,便于此地烈火焚鼎,烹食奴兒!”
沈哲子抬斷眾人規勸,繼而分令眾將各自歸營備戰,結束這一場會議。
河谷處的營建暫告段落,役夫們轉回兩河夾角的營地里開始修筑工事,壕溝深掘,壘土為垛。因為不清楚黃權部何時會出現此地,所以營壘的建筑也是從銳角尖部層層外推。
原本儲作筑城的木石材料統統用上,一兩日之間,便在這兩河夾角處建設起了層層營壘。這些營壘在實戰中會發揮出怎樣的作用暫且不論,最起碼看到這層層疊防的工事,讓那些大戰在即而忐忑不安的新兵們有了安全感,在營壘內有條不紊的演陣備戰。
營壘中駐守外圍防線的乃是路永所部老兵,將近兩千人攤在外圍兩層防線里,談不上陣線厚重。沈哲子所率家兵精銳后繼為援,策應外線。至于勝武軍新卒則被安排在了內陣核心,再往后便到了河中水寨。
沈牧那不靠譜的家伙提議破釜沉舟,要將舟船鑿沉斷絕后路,被沈哲子直接無視了。這家伙只是單純的套用典故,想要致敬項王。而此戰中舟船用處還是不小,可以進退封鎖水道,阻攔敵軍渡水,策應陸上之戰。
游騎也都被盡數灑出,一者分往各部示警求援,一者斥候周邊,打探敵情。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很快,五日后,黃權所部便出現在了涂水附近。一俟出現,便即刻撲殺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