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眾人到齊坐定,會議正式開始。
首先便是這一戰的斬獲和折損,由于戰斗主要發生在沈哲子所部方位,倒也不需要再等待合肥方面的統計結果,單單涂水這里的結果便可以視作整場戰役的最終結果。
此一役,斬獲首級一千三百余,俘獲三千余人,戰損則與斬獲相仿。單純從斬獲和戰損數字上來看,似乎難稱大勝,但從雙方的兵員構成以及最終戰斗結果來看,卻可以稱得上是一次罕見的大勝。
敵方從主將黃權以下,幾乎所有將領兵長盡沒于此役,除了極少的幾個隱匿于潰卒中被生擒之外,余者首級都已懸在帳外。
說到這一點,庾懌也是不乏郁悶,明明黃權已經被生擒,結果他看到的還只是一個首級。黃權此人在南面雖然威名不著,但畢竟曾經也是石勒的假子,幾乎可以說是近年來南面所獲級別最高的將領,而且還是生擒!
毫無疑問,活著的黃權較之死了的意義更大,更足夸功。若將生口押送到建康,這一場戰役的戰果之輝煌則更具說服力,說明豫州軍是占據著絕對優勢,對黃權所部是全面的圍擊和碾壓,甚至主將連敗逃和自殺都做不到!
更何況,來日歸都報捷獻俘時,陣列中有個活著的敵營主將敬拜皇帝陛下并臺輔諸公,無疑更加能夠彰顯威儀。
可是現在說什么都完了,黃權首級都已經開始腐爛了。所以庾懌也只是私下里對沈哲子抱怨幾聲,并且一再重申強調,下次再生擒這種級別的羯胡將領,一定不要圖一時之快意而斬殺,暫留活口。
這一場戰斗,沈哲子所部可謂將械用之精良發揮到了極致,雙方幾乎沒有多少短兵相接的機會。至于戰損,則主要集中在勝武軍偷營最后正面沖陣的時候。
勝武軍兩營兵卒沖營,由于羯胡反應迅捷,沒能及時撤出,兩營兵眾幾乎全沒,只有沈云并幾十名家兵沖出來。由這一點也能看出,勝武軍想要成為真正的強兵勁旅,仍是任重道遠。
哪怕沈哲子心比天高,也不得不承認,江東兵在野戰中較之羯胡真正的精銳,還是要遜色一籌。畢竟羯胡兵是在四方征戰中磨練出來,而江東則主要撿取流民成軍,除了少數軍頭的私兵部曲戰斗力能夠匹敵,在整體上戰斗力是要稍遜。
至于俘虜三千余眾,這也沒有什么好說的。沈哲子所部本就占據水路便利,當敵陣被鑿穿擊潰時,舟船疾馳,水陸并進,最大程度上將這些潰卒一網打盡,避免他們竄逃出去之后遺禍地方。
這樣一份戰報,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亮眼,所以營帳內沈哲子所部眾將一個個也都神采飛揚,驕傲的仿佛斗勝公雞。
但沈哲子心內卻無多少喜悅,因為在這一份戰果總結之外,他還有另一份更加詳細的戰報。在這斬獲的一千三百余首級中,真正的羯胡只有不足五百人,甚至于就連俘虜中的羯奴都被拎出來斬殺!
換言之,黃權這三千多嫡系軍隊中,包括黃權在內,絕大多數都非羯胡!
誠然在戰場上無分種族,只要是站在自己對立面的,都是敵人。但一想到來日還要面對更多的漢人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彼此以命相搏、流血廝殺,而為數不多的羯胡則站在那里冷笑,沈哲子就從心底里感到一陣的絕望。
人皆茍且而活,包括沈哲子在內,他一直都在試圖用最少的代價,來完成漢人在這個亂世年代的整體蛻變。而不是殺殺殺,憑一腔戾氣用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暴戾手段,與舊時代做一場血肉撕裂的訣別。
但凡對這個民族稍有信心,但凡對這漫長歷史長河的起起伏伏稍有認同,榮耀要銘記,沉淪也不必急于抹殺遺忘。重要的不是我們曾經怎樣的卑微絕望,而是我們始終存在著!
黃權之輩,可以說是權欲熏心,以同胞血肉性命來為自己堆砌一個上升之階。這樣的人,沈哲子殺之毫無負擔。但是更多的降人,他們僅僅只是為了生存活命而已,手段或許暴虐殘忍,但沈哲子清楚并不應該完全歸罪于他們。
一個世道之絕望,在于無論身份高低、賢愚與否,人人都在用自己可用的方式去戕害他人,荼毒世道。世道惡于人,人惡于世道。如此一個惡劣糾結的循環,要殺多少人,才能看到一絲希望所在?
竭盡自己所能,予人一個改正的余地,予人一個更好的選擇!所以對于那些降眾的安置,沈哲子也并未一概將之發為罪卒,其中勇力敢戰之眾,俱都遴選錄入甲士之中。他們或是一時難以接受境遇的變化,沒關系,可以給他們充足的時間來調整。
沈哲子歸營之后,便讓江虨等人前往降卒營地,與那些降卒一對一的談話,了解他們的困惑,了解他們的訴求,以期能夠找到一個能夠將他們引為己用的方案。眼下或許用不到,但來日據于此鄉,招攬淮南之眾,乃至于挺進中原,與羯胡爭搶丁口,都能收一個此長彼消的長功。
這一戰除了斬首和俘虜之外,資用的繳獲反而不多,更加上沈云等沖入羯胡后營大燒一通。真正值得稱道的便是近千馬匹的繳獲,這是在江淮之地用錢糧都買不到的戰略物資,所以也稱得上是一個極大的收獲。
戰果交代完畢之后,便是擬定論功簿了。到了這一環節,帳內眾將都不免精神一振。雖然這一次論功要呈交都內臺中得到批復之后才算確定,但這一戰可謂勝的無可挑剔,江東大亂之后的江北首功,呈交上的捷報如何擬定,臺中也不可能會有大的更改。
今次論功便是正式以甲功而論,一甲功便是一斬首或一俘虜,兵長將領按照級別另計,合肥方面所得丁口還未統計起來,但卻復土極多。真正的論功當然也不可能具體到每個人的斬首,還是以營為單位來劃分戰功,各營兵長歸營后再具體到每一個兵卒。
這一場戰事,收復江北大量失土。當擬定戰報時,作為統率的庾懌和統兵殲滅黃權所部的沈哲子,俱以萬甲論功排在第一序列。這沒有什么好說的,后續眾將的排序才是重點。
緊接著的第二梯隊,拍在首位的便是路永。如果不是路永所部用命而戰,沈哲子所部根本就抵擋不住羯胡的猛烈進攻。
路永在聽到這個排位之后,也是驚愕半晌,繼而便是狂喜,乃至于喜極而泣。他身為歷陽叛將,被在都下閑置良久,心情不可謂不忐忑,倍感前途黯淡。實在沒想到竟然能夠在過江初戰、江北首勝便能列名軍功前列!
眾將皆擊掌祝賀,不乏人在望向路永時充滿羨慕。這一戰功意義之大,還要甚于實際。路永有此一功,日后在豫州軍體系中真是不愁機會。
整個第二梯隊中,列名者十數人,沈哲子所部諸將便得居七八席。包括江畔結陣力據黃權的胡潤、率眾襲營得手而退的沈云、率領騎兵鑿破羯胡軍陣的沈牧,就連俯拾大功的曹納都列名其中。
至于庾懌所部主力,因為幾乎沒有遇到什么戰事,真正大功者反而不多,畢竟復土大功已經記在了庾懌頭上。至于這份功勞稍后該要怎么分配,那是庾懌這個刺史該考慮的問題,臺中也難干涉太多。
當大功者王愆期之名也被念出時,帳中包括王愆期在內,神情俱是一滯,整個帳內氣氛都為之一凝。
庾懌擺手,示意誦讀軍功名單的參軍暫停,起身環視眾人,繼而便說道:“今次一戰,自是王命殷望,臺內諸公深眷,朝野內外共襄之盛舉,但仍離不開鎮內上下用命,將士戮力而戰。凡有功,必有償!不以人情、不以舊勛、不以前過、不以卑用,因事而論,唯功是舉!”
大帳中一時間鴉雀無聲,哪怕庾懌已經講完坐下,這一番話仍然仿佛回響在眾人耳畔,良久之后才驀地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喝彩聲,久久難平!
庾懌落座后再與沈哲子對望一眼,彼此眼中不乏欣慰。雖然僅僅一次論功不足完全消除頑疾世風之影響,但最起碼這是一個好的開始!人世諸多可欠,唯獨舍命搏殺之功不應貪墨!
至于最后,則是整個豫州新復之土的經營鎮守安排。這一次大勝,直接將占領地推進到涂水上游,臨近淝水芍陂!整個豫州鎮土,理論上陡翻兩倍有余!
由于此鄉久戰廢土,城邑多廢棄,民戶多離散。所以自然不能再以慣常的手段來安頓經營,必須要大置僑郡來治理。
雖然這種大事還需要臺中首肯,但在沈哲子的建議下,庾懌還是決定先拿出一個方案來,避免臺中插手太多。
此前圍繞歷陽附近,便已經僑置頗多郡縣,比如譙郡、潁川、包括沈哲子的封國烏江在內,便是屬于南譙郡。但這些僑郡大多龜縮在歷陽地近大江一畔,名之為縣,不過數鄉,名之為郡,不滿一縣。
現在有了大量的土地,這些僑置的郡縣自然也需要大幅度的擴充起來。畢竟雖然流離失所,但一個鄉土舊稱對民眾的吸引力之大也是后世無法想象的,對于日后招撫流民整頓地方有著極大的好處!
所以在這規劃中,原本的豫州舊土俱納入僑置潁川郡,即就是歷陽并其周邊,由庾懌鎮守。至于原本的南譙郡,則向西轉移到濡須口附近。圍繞合肥僑置新昌、高塘等郡,暫由郭誦等將分領。
至于沈哲子筑城所在的涂水流域,則僑置梁郡,治土囊括整個涂水流域,包括原本杜赫所在的涂中。而這個新置的梁郡,自然由沈哲子擔任太守。
同時未來豫州軍也會進行大規模的整編,梁郡將會是最重要的駐兵地點,陸續充兵至六軍之眾,用以抵御且準備來年收復淮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