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衣巷因為權貴云集,難作拆遷,所以格局變化倒是不大。不過這里也已經被高高的坊墻圍起,看起來與整個建康城坊市井然有序的格局頗為融洽。
“游子歸家,風物已有變化,也真是讓人不乏感懷。”
溫放之行到烏衣巷口,看到已經修建起來的坊門以及還在施工的坊墻,忍不住勒馬停頓下來,感慨說道。
旁側家人們聽到這話,神情俱是精彩,阿郎這番感慨,若不知內情者聽到還以為他們是離家多年、遠游萬里,但掰掰手指頭算不過離家未足一月,就連屐齒都還未見磨損呢!
溫放之倒不知家人們如何腹誹,嘆言片刻而后便策馬入坊。坊內風物倒無多少變化,寬闊的街巷車駕往來不斷,各家門庭儀仗也多煊赫,雖然仍是舊日風光,但心境終究不同。
遙想昔日被逐出家門,惶惶如失家之犬,然而今次歸來,卻是載譽滿身,不乏意氣風發!胯下良駒,乃是自己陣前擒獲,身上甲胄也是親自從敵陣兵長身上剝下來!
這甲衣略有陳舊,穿甲繩革或因浸血太多而成黑褐色,甲片上也不乏劈痕鑿痕,怎么沖洗都有一股揮散不去的血腥氣息,而且披掛在身上略不合體,動作一大裙甲便要碰撞腳背。
但溫放之仍然鐘愛此甲,因為這甲上自帶故事,代表著他江北初戰那一段慷慨激昂的歲月。雖然細思起來也沒有那么慷慨,畢竟他年紀太小,比沈云還小了兩歲,一直被圈在營壘里等到打掃戰場時才被放出來做雜兵使用……但精神是慷慨的,心情也是激昂的!
“是阿郎,阿郎歸家了!”
待到一行人到了自家門前,門庭內待客家人看到溫放之后,已是笑逐顏開,歡呼雀躍,有的沖入府中報信,有的則直沖下來迎接。
“我回來……”
溫放之馬鞭一揚對家人們打聲招呼,繼而作勢要翻身下馬,沒想到動作太大,胯下戰馬驀地一沖,一個趔趄復又跌落回馬背上。他心有余悸攥住馬鞍,待到家人們拉住了馬韁穩住馬匹,才在人攙扶下小心翼翼下了馬。
腳踏實地,溫放之膽氣又生,拍拍身畔滿臉喜色的家人肩膀,剛待要開口勉勵幾句,視野驀地一黑,鼻梁被硬物磕中,原來是兜鍪太大又扣落下來。
“快快備下熱湯新衫,給阿郎卸甲沐浴更衣!”
家人們也看到溫放之這衣甲太不合身,一邊簇擁他往內去,一邊高聲吩咐仆人做事。
“不必不必,既已從于軍旅,便應被甲枕戈待戰,不可耽于安逸!”
溫放之兩手撐起兜鍪,小心翼翼往后挪了幾分,一臉正色說道,站在庭門內左右觀望片刻,又低語問道:“阿爺今日沒有入臺吧?”
“主公正在中庭閑臥。”
聽到家人的回答,溫放之才松一口氣,他這一番作態自然是要做給他父親看,若是少了最重要的觀眾,自然會感索然無味。得知父親所在,當即便拍開家人探來要幫他卸甲的手,兩手提著松垮的裙甲,頭顱還要高高昂起避免兜鍪掉落,就這么一路往中庭行去。
“阿兄,阿兄!你終于歸家了,年前我們共植花木,終于抽出新芽!”
一個薄衫少年自側廊沖出,一邊叫嚷著一邊對溫放之揮招呼,正是溫放之的兄弟溫式之。
聽到這叫嚷聲,溫放之臉上也展露喜色,側首一望,兜鍪又掉落下來,他一手扶著兜鍪一手對溫式之招手,示意家人幫忙提起已經砸上腳背的裙甲,然后才笑語道:“二郎啊,久來不見,又長高了,已經略具丁男姿態。我不在家這段日子里,慰養老父,看護家業,實在辛苦你了。”
溫式之聽到這話,再見阿兄那古怪姿態,稚氣濃厚的臉上已經露出一些疑惑,眼前這人是他家阿兄?
“二郎你要快快長大,日后奔馳南北,才知天地之大,遠非庭中一隅。花木之類,那都是童兒閑戲,阿兄已經不愛。來來,我這里有給你禮貨,那是我在涂中戰地親截翠竹給你做的竹馬。江北之竹,生于苦寒,長于動蕩,那是遠比江東要堅韌得多!”
過江一趟,在溫放之心目中,江北雜草那都比江東茂盛得多,他扶住兜鍪拍拍溫式之肩膀,有些心虛的說道:“你可不要以為阿兄過江,只是給你截竹做竹馬,阿兄忙得很,所率兵士太多,呃……你自去玩耍吧,我還要去拜見父親,講一講道途見聞。”
此時在溫府中庭閣樓上,溫嶠正站在窗口探頭遠望兒子,雖然聽不清楚說話聲,但觀其怪異打扮并姿態,也略能猜度其心態。他指著正往閣樓行來的兒子笑罵道:“這小兒過江一趟,歸家不乏狂態,若不知者,還道是什么大功歸家,實在可厭!”
樓內不乏溫氏門生,聽到溫嶠雖在斥罵,但神態間卻是喜色盎然,當即便也都笑語道:“江北一戰,確是振奮人心,郎君幼沖之年,能履險而歸,已是幸事。少年意氣,足堪夸言。”
溫嶠聞言后,已是哈哈一笑,擺手道:“諸位暫請退下吧,這小兒噱態,實在有礙觀瞻。”
溫放之披著那不甚合身的衣甲一路行來,沿途看到自家一些門生,俱都頷首矜持一笑,只是行到樓前時,腳步卻不由自主放慢下來。雖然歸都這一路,庾曼之、謝奕、沈云等人都在教導他歸家后該怎么面對父親,他也演練純熟,但近在咫尺,終究老父積威太重,心內又生遲疑。
“放膽去言,羯奴兇兵都難傷我輩壯志,汝家老父又非世仇,難道還會生啖你的血肉!”
腦海中回蕩起庾曼之的激勵之語,溫放之復又斗志滿滿,昂首闊步行入樓內,口中已是哈哈大笑起來,只是行入廳內看到半臥榻上的父親后,笑聲復又戛然而止。
“怎么不笑了?”
溫嶠放下臨時抓起的書卷,抬頭望向兒子。
“哈哈,哈哈……”
溫放之聽到這話,當即又干笑兩聲,只是那笑聲太澀,遠不及排練時那么雄渾有力,他舔舔有些干澀的嘴唇,驀地抬起頭來,兜鍪復又落下,看不見父親模樣,反而膽量又大起來,當即便頓足道:“哈哈!猶記昔日父親驅我離家,惶惶如亡戶之犬,當日父親也未料到,孩兒能北上擊奴,載譽而歸吧……”
說完這話后,溫放之便覺房內靜的出奇,心內尚是驚悸難安,驀地視野一晃,轉頭一望,便見兜鍪已經被父親提在手里,而另一只手赫然握著一根竹杖,心內已是一慌,忙不迭掉頭往旁處竄去:“庾長民、沈云貉教我……阿爺不要……啊!”
過半晌,溫放之垂頭喪氣坐在席上,屁股火辣辣的疼幾乎坐不穩,但見上首父親還持著竹杖輕敲案面,下意識緊了緊有些松垮的甲衣,開始小心翼翼講起江北一戰的經過。
溫嶠也在仔細傾聽兒子的講述,不時提問幾句,有了兒子這個身臨其境者講述,對于這一戰的了解不免更多。及至聽到王愆期負荊請罪,眉頭不禁微微一皺,待聽到最后的論功,眉頭才又再舒展開。
“沈維周知兵善馭,你能跟在他身邊增長見識,也是一樁好事。”
聽到父親語調漸有溫和,溫放之才松一口氣,繼而便連連點頭:“是是,父親所言正是!駙馬調用得宜,善恤于眾,所率將士俱都、俱都心折欽佩,勇為效命。”
溫嶠甩開竹杖,活動了一下有些無力的胳膊,也不禁感嘆此消彼長,兒子漸漸長大成人,而他已經不復壯力。往年追打輕松而不費力,如今卻已經有些追不上了。
溫放之偷眼看看父親臉上漸有喜色,才算是松一口氣。然而旋即便又聽父親喝罵道:“老子當年率眾鏖戰,屢有建功時,小子尚未胎結。過江做個清場雜兵役使,也敢歸家來作狂態?”
“不敢,不敢!都是劣友陷我,兒怎敢小覷親長!”
溫放之連連擺手,這時候侍者捧著湯藥趨行入內,他忙不迭上前奉藥,待見父親鬢角已有白發,額間也不乏皺紋,心內便覺一酸,動情道:“兒今次歸都報捷,只能短居旬日,稍后便要再歸軍陣。不能膝前奉安,請父親一定善養此身,待兒捷報頻傳!”
溫嶠聽到這話,心內也是不乏感慨,抬手想要拍拍兒子肩膀勉勵幾句,便又聽溫放之說道:“王師克虜,畢復中原,絕非年淺日短之功。兒必守此壯志,不敢懈怠,待到功成之日,就算親長天年不逮,也必奉棺歸葬鄉土!”
“小子討打!”
聽到這話,溫嶠心內洋溢滿滿的父愛頓時蕩然無存,復又抓起竹杖,于是閣樓內又是一陣嚎叫討饒。
這一番酣暢抽打,溫嶠久病之體竟然難得的神清氣爽,甩開竹杖指著兒子笑語道:“下去休息吧。老父臥于空庭,也是無聊,明日你去請庾家、沈家小兒過府來見,我也見一見這些江北新功的后進!”
溫放之聽到這話,已是忙不迭點頭,倒不是深懼于老父虎威,而是盼望他家老子能幫他一報這些劣友構陷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