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戰斗,盡管已經極為小心,盡量避免與對方直接的‘交’戰,但仍然損失百數人眾。彭彪的心情也實在算不上好,更加覺得對方在野戰中實在是一個難以戰勝的對手,如果真的直接正面‘交’手,即便他所有兵力全都壓上,也未必能夠取勝。
這一場戰斗,也讓彭彪放棄了集結兵力轉而偷襲梁郡的想法,行旅已經讓他無可奈何,堅城也實在更加不好下手。與其勞師遠奔,不如打定主意將兵力重點集結在淮南一線,與對方進行纏斗以拖慢其行軍速度。
而且從稍后對方的布置安排看來,并未將民眾驅散,而是攜帶同行,可見對方主將不是一個心堅如鐵之輩,對方行軍速度無疑會更受拖延,而且后勤壓力也會變得更大起來。
雖然彭彪也明白他這種驅趕平民送死的戰法實在是有傷人和,哪怕在他們如今趙國內部,如果傳回后方,也有可能會被人拿去當作攻訐他的借口。但眼下也顧不了那么多,對方并非可以正面戰勝的對手,他若不能在援兵到來前保住壽‘春’,所受責難無疑會更大。
所以在引軍而退后,彭彪甚至沒有再試圖努力守住虎梁戍,而是直接引軍再退,與后路上前的人馬匯合,重復此前的集民舉動。
虎梁戍周遭的情況也流傳開來被人知曉,因而一時間淮南那些塢壁或是自發的聚集起來據險而守,或是干脆放棄家園,化整為零往山野逃遁。
這也給彭彪帶來極大的困擾,明白自己今次所為可謂是飲鴆止渴,自‘亂’陣腳。無論這一戰勝負如何,來日國中若還想穩治淮南,必須要有強兵屯此,否則必然是叛‘亂’連連,不得安生。
從這一方面來說,此一戰彭彪如果還不能取勝,那他前途實在堪憂,失土而又失眾,主上數年德行之治,最起碼在這豫州之地收效將會大打折扣。所以,他更需要有一樁大功在身,才能保護他事后不受清算。
此前一戰,讓彭彪更加了解到敵方主將沈哲子的‘性’情,或是仁慈,但也有限。單純驅趕民眾上陣,并不能給對方造成什么沖擊,而且因為那些民眾的‘混’‘亂’,反而會給自己所部造成不小的困擾。
所以接下來,彭彪也不再刻意集眾前去沖陣,而是將主力‘抽’調南來,大肆擊破境中塢壁,制造大量流民隊伍往南沖擊。此一戰無論結果如何,未來他都很難再在淮南立足,所以也就無所謂未來的淮南會是怎樣殘破局面,只求能夠竭盡所能的制造戰機勝算。
然而如此肆虐地方,彭彪也很快就嘗到了惡果。
淮南之地,本無太多奇險形勝之地可守。江淮丘陵至此地勢已經漸趨平穩,偶有淺坡涂塘,也都不是什么人畜難過的險地。但若真要挑選駐守所在,也并非全無選擇,位于淮南偏南位置的羅瀆便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羅瀆所在,乃是將軍嶺一個余脈荒山,也是淮南諸多水域當中淝水和洛澗的一個分水嶺。而羅瀆便是貫通山嶺,勾連兩河的一條不長的水道。
夏日水盛時,這里可以作為連接兩河的一條水道,而冬日水竭時,此地便沒了通航的便利,因為兩河夾流于此,反而成了隔絕南北的一道橫溝。早年祖約與江東朝廷‘交’惡時,便曾經于此處興筑戍堡工事,屯兵于此以備南面。
彭彪通覽左近,最終選擇了羅瀆所在當作與豫州軍對峙‘交’戰的主戰場,一方面派人深挖正在枯水期的羅瀆,拆除水瀆上幾座石橋,另一方面繼續‘抽’調兵力在水道北面的戍堡集結。
至今已經于此集結了四千余眾,這當中僅有兩千余眾是彭彪自己的嫡系人馬,余者則為壽‘春’當地兵力。
這些人多為昔年祖約部將,或不可信,但在抵御豫州軍北上方面,與彭彪意圖倒是一致。畢竟早年若非他們背叛祖約,壽‘春’也不可能那么簡單就被趙國攻破。一旦江東朝廷收復壽‘春’,無論是追究他們據城投敵,還是早年跟隨祖約作‘亂’,都不可能輕易放過他們!
因為在此投入太多兵力,如此一來,壽‘春’城中彭彪部眾已經不足兩千人。這已經是一個極為危險的數字,但眼下彭彪也不得不如此,只能在心里期待援軍早來,或是于此大破對手。
左近人眾,大量驅趕向南。彭彪也是派出了大量游騎在羅瀆南面游弋,一者刺探軍情,一者驅趕民眾。
豫州軍北上速度越來越慢,這對彭彪而言倒是一個好現象,他們北來一分,后勤的壓力就會加重一分。即便軍中車駕強盛,但有了那么多的流民投靠,想必糧草也快告急。所以南去的游騎們,還擔負著伺機‘騷’擾對方糧道的任務。
羅瀆再往南,可謂一片人間慘劇,大量民眾被驅逐于野,野地中到處橫陳著尸體,有的是饑寒‘交’迫倒斃途中,有的則是被后路驅趕的羯胡騎兵打罵殺害。
或許是也明白了自己一方處境不妙,羯胡騎兵們在驅趕民眾的時候,手段態度便加倍的暴虐。他們甚至不允許民眾久作駐足,一俟發現隊伍停滯不前,便沖上前來追逐打殺一通。
凜冽的寒風中,緩坡上有一隊兩百余人的流民隊伍正緩緩向南而行,他們似是一整個宗族,一個個蓬頭垢面,衣衫也都臟污破損。一些壯力者或背負著老人,或懷抱著孩童,單薄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口中則噴出大股的白氣,整支隊伍艱難前行。
這時候,后方突然響起急促的馬蹄聲,這對于隊伍中人而言,不啻于催命之聲。隨著那馬蹄聲越來越近,隊伍中老弱俱都瑟瑟發抖,‘婦’孺也多垂首哭泣。而壯力者則努力加快步伐,腳步已是踉踉蹌蹌,搖搖‘欲’墜。
然而雙‘腿’又怎么比得上四蹄迅速,很快七八騎身裹皮袍的羯胡騎士們已經出現在他們身后,這些奴兵原本只是漫無目的的在野中游‘蕩’,可是在看到這一隊流民后,眼眸中便閃爍起殘忍光芒。
一個個撥馬從后路追趕上來,揮舞著馬鞭俯身‘抽’打那些落后者,口中則發出或胡語或漢話的叫罵聲,以及殘忍的笑聲。
“阿奴速行!”
隊伍后方一人攙扶著老邁‘婦’人,另一手則拉著年幼孩兒發足狂奔,可是那孩子卻失足跌倒。恰在此時,一奴騎縱馬沖上,馬足恰好踏在掙扎要起的孩兒后背,那孩兒喉中驀地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繼而滾燙血水便從嘴邊沁出。
“我的兒……”
旁邊一‘婦’人看到此態,兩目中熱淚滾滾涌出,翻身撲向那已經‘抽’搐漸止的孩兒。然而馬身上奴兵看到這一幕,當即便‘抽’出一柄長刀,順手一劃,‘婦’人即刻倒閉身亡。
“啊……”
前方壯丁聽到聲響轉頭望去,已是目眥盡裂,口中發出慘烈的咆哮聲,繼而驀地兩手一推將老‘婦’人往前推去,跪倒在地泣聲悲呼道:“兒子不孝,不能再奉母向南!”
說罷,他便就地一滾,從地上抓起碎石,正待揚手砸向已經縱馬沖來的奴兵,斜里驀地飛出一箭,直接橫貫他的咽喉!此人神態猙獰慘烈,身軀巨震中仍然俯沖數步,待那奴兵揮刀斬來,兩臂一合攥住刀背,這才重重的跌落在地!
奴兵沒想到此人臨死之際爆發如此大力,一時間被拉扯傾身險些跌落下馬,身軀一擰正待穩住身形,驀地后腦被重物飛撞徹底從馬背上跌了下來。原來是那老‘婦’人縱身撲來,用身軀將他撞倒!
“老奴該死!”
奴兵咒罵一聲,松開仍深貫在尸體身軀內的刀柄,轉手攥住老‘婦’人頭發順勢勾住其喉嚨五指驀地一收,老‘婦’人喉骨頓時斷裂再無聲息,只有那‘激’凸的渾濁雙目直勾勾望著奴兵。
饒是殺人如麻,奴兵見那恐怖視線仍覺心寒,忙不迭翻身而起正待要再上馬,身后卻有疾風襲來,一塊巖石正中他的額角,熱血霎時間涌出,擋住了他一眼視野。與此同時,急促腳步聲響起,耳畔一股熱氣噴來,繼而便是劇痛,整只耳朵已被利齒撕掉!
旁側五六人翻身沖來,一個個以血‘肉’之軀撲上,那奴兵很快就被撲倒在地,手足雖然都在劇烈掙扎,但周身凡可下口之處俱都傳來劇痛,瞬間便成一個血人,哀嚎戛然而止!
“住手,你們這些賤民是不想活了!”
旁側奴兵見狀,已是驟然一凜,揮刀上前想要解救同伴,然而他自己坐騎馬首卻被人直接將馬首抱住,死不松手。稍一停頓下來,旁側便有人嘶嚎著撲上來,以手擋刃,以牙噬人!
兩百余名流民,絕境中終于爆發出來,左右都是一死,寧死也不能再由這些肆虐鄉土的奴兵猖獗!各以血‘肉’之軀,硬撼奴兵鐵蹄。
奴兵受此圍攻,被人以命搏命的拉下戰馬,廝殺扭打大半刻鐘,八名奴兵盡數死在當場,一個個死無全尸,‘胸’膛都被剖開,血漿肝腸灑落一地!
類似的場景絕非孤例,在這寒冬原野上屢屢上演,殺人者人恒殺之!隨著派出的游騎傷亡陡增,加上豫州軍騎兵們也頻頻疾行前來接應流民,一時間彭彪居然不敢再派小股游騎南去!
又過三天,豫州軍主力終于出現在了羅瀆南岸,一俟出現,車陣便沿著干涸的水瀆擺成戰陣,一副要于此長期駐守對峙的架勢。
彼此對峙兩日,對方卻無強攻的舉動,彭彪不免心有狐疑,他扼住豫州軍北上通道的同時,其實南去的道路也被封住。待到第三日登高窺營,卻驀地發現對方軍陣中已經沒有了騎兵!
略一沉‘吟’之后,彭彪臉‘色’已是大變,即刻派出游騎沿洛澗往東行去,少頃便得來消息,位于洛澗東北數個戍堡通道昨夜遭受襲擊,如今已經被豫州軍拿下。換言之,彭彪所部東、南兩條出路俱被封鎖,而西面則是冰封的淝水,根本沒有渡處!
“壽‘春’……”
一俟明白自己的處境,彭彪臉‘色’當即一變,一旦壽‘春’失守,他所選擇狙擊對手北上的位置,便成了一個四面包圍的絕地!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對方之所以緩行徐進,只怕還不只是單純的輜重拖累,更有可能是要將他主力吸引向南,給別部制造奇襲壽‘春’的時機!
可是,對方如果敢這么干,難道就不怕國中后路援軍及時到達,再將壽‘春’給奪取回來,順便與自己兩路夾擊,全殲對方的別部兵力,同時打破這個看似絕境的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