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膝下諸子,雖然王彭之乃是嫡長,但素來不得鐘愛。此時聽到此語,已是冷哼一聲,漠然道:“庾叔豫志大才淺,北事盡付貉兒。沈維周向來都有惑眾之能,淮南之土,一力復之。你父都困頓于此,你又有什么良策可行?”
“愚者千慮或有一得,兒自知才庸,唯有勤思補拙。”
對于父親的輕視,王彭之也多有習以為常,聞言后也并不過分羞惱,只是恭聲道:“兒子近來多有浮浪于外,令父親不滿。其實兒絕非不知家事危急,兄弟遭戮,父執不壽,此皆南賊害我,只苦未得良機,否則……”
“若有成計,即刻道來!”
王彬眼下心境,實在沒有耐心去傾聽兒子心聲,神態已經漸有不耐,直接沉聲說道。
王彭之聞言后,便不敢再作虛詞,當即便說道:“父親所患者,其實只是沈維周竊據其位,若過江而上,則名位不正,不能盡力施為?”
“這也是廢話!石賊張狂南來,看似勢大,其實不必深憂。往年中朝滅吳,苦謀幾十載,良臣名士共馳并進,方能一竟全功,南北合一。如今中興江表,不獨大江之險可恃,尚有淮地、荊襄外藩,實無攔江之虞。”
王彬聽到這里,眉梢已是一挑:“淮地經營,已成格局,即便不能守于淮,也能于彼少挫奴銳,緩退過江。臺中所慮者,沈維周銳極難守,人望不能服眾。若以大臣居鎮,自無此憂。”
“既然如此,只要沈維周不居其位,淮南自是父親宜居之所!”
聽到父親的分析,王彭之也是不乏振奮:“既然臺中已經問事于我家,可見也是希望父親能將貉子取代。如今所欠者,不過一二專諸、聶政之類厲膽刺客而已!”
王彬見王彭之自信滿滿,也不乏幻想他果真能勤思一得,待聽到這里,臉色便陡然難看起來:“這就是你苦思的良策?如今強虜壓境,國危家困,正應內外協力,穩定人心。國事怎能付予任俠險謀!更何況,沈維周強軍在握,身畔甲士如林,閑雜怎能得進!”
王彭之聽父親言辭雖然激烈,但其實內里也并不完全否定自己的建議,否則便不會加上最后一句話。
“兒敢為此謀,自然也是深思良久,且不乏人選。父親先前有言,臺中已經決意召沈維周歸都論事,少頃自然會有臺使入鎮。其人南來,自然離鎮離軍,匹夫奮力,即可殺之!”
王彭之講到這里,神態已有幾分猙獰。
王彬聽到這里,仍是滿臉的不認同,只是在默然片刻后,才開口道:“且先說說你選定何人。若是只在家中擇人,也不必多說。沈維周不是庸類,絕無可能入此粗礫之局。”
“如此險事,怎能讓人窺出端倪!這一點利害,兒是深知。”
王彭之一臉篤定說道:“都下新進一人,乃是傖奴南歸。其人名為司馬勛,冒籍帝宗,自陳乃是濟南王余嗣。其人敢以此險策求進,可知必是斗膽之徒,足可一用……”
“你所言真是越發荒誕!如此奇途,至親都不能盡告!從實道來,此想可曾人前流露?”
王彬臉色陡然一變,語調已經隱有惶急。
王彭之聽到這話,便有幾分委屈,他再蠢也不可能將這種心事四處宣揚:“手足之仇,親長之辱,兒須臾不敢忘懷!但也知沈氏如今詐世欺人,不能小覷,怎么敢將心事剖訴人知!實在此刻感于父親之困,這才偶有此想!”
“至于那司馬勛,父親大可放心遣用。其人乃是陶氏傒兒引入歸都,早前因事惡于庾、沈幾家,在都下困頓已有數月,求進無門,諸多無聊。早前野王公世子宋延之曾道于我,兒知其人狂悖,不敢私見,只是偶使家奴冒以沈氏名小有發難,為他家少積潛怨……”
王彬聽到這里,才松一口氣,但對于王彭之的計策卻是完全不看好,不過由此也頗受啟發。
如今國務軍事,決之頃刻,既然臺中已經決定召沈維周歸都,他在其中倒也不乏可用機會。只要稍稍拖延一下對方行程,淮南軍情如火,自然不可久待。屆時他入鎮取代,便是順理成章。
倒不是說王彬不敢殺沈哲子,他做夢都恨不能將那對父子梟首臠割!只是眼下大戰在即,擅殺邊將,變數實在太大,若是局勢崩壞不受控制,后果不是他能承受的!
稍作沉吟之后,王彬又問了一些關于那個司馬勛的一些細節,比如其人來歷、秉性,以及因何與沈氏結怨,眼下處境又如何。
父子二人,竟夜密謀,不知不覺已經將近黎明。王彬揉了揉臉頰,斂盡疲態,這才對王彭之說道:“淮南臺使何人,今日臺內便應有決。你也不必休息,先暗召那司馬勛見上一面,他若肯為我用,立足江東又何足道,就算名歸宗籍,后繼王嗣也無不可。”
王彭之聞言后,忙不迭俯首應是。雖然最終確定下來的計策并非刺殺沈維周,與他最初所想已經截然不同,但父親最終選擇自己所薦之人行謀,這也讓他感覺頗受肯定,當即便笑道:“若是沈維周真的逾時誤期,其任自奪!沈氏傾盡家財備修淮南,頃刻便要易主啊!”
“事還未成,不宜過分樂觀作想。你去見司馬勛,尤記不要授人實柄,即便謀不能成,也要讓沈氏不可追究!”
王彬又叮囑一番,這才起身洗漱,準備稍后往臺城去略觀風向。
從建康往梁郡去的舟船,行途最短是出都東進,而后從涂水河口轉行向北,若是快舟風順,一日可達。
因為今次詔令不宜大肆聲張,所以臺使們也并不大擺儀駕,兩船并行,其中一艘還是準備給淮南內史沈維周的座船。臺中今次也算小心,連這種細節都注意到,并不在備戰的關鍵時刻再去占用淮南的舟船運力。
至于另一艘船上,便是今次的兩名臺使,其中一個是駙馬沈侯舊交良友江夏李充,而另一個便是新任謁者仆射司馬勛。
與年前入都時相比,司馬勛神態消瘦許多。雖然久居建康繁華地,但這繁華卻與他沒有多大關系。早前在丹陽郡府遭受一場無妄之災,而后在都內處境便急轉直下。
蹉跎良久,司馬勛才對江東人情風物總算有了一些認識,也明白到自己想要仰仗陶家成事實在是拜錯了家門。而拜錯了家門還不是他犯的最大錯誤,最大錯誤則是因此而得罪了江東最顯赫的豪宗門戶!
因為得罪了沈氏,司馬勛在建康都內可謂寸步難行。原本早前因為陶斌盡力引見,他也結識了幾戶人家子弟。可是此后再求告上門,卻是連連吃了閉門羹。
更有甚者,都內有好事浪蕩子屢屢為難他,甚至就連他所寄身的道觀,在得知他見惡于沈氏豪宗之后,都將他掃出門外!最落魄之時,甚至無寸瓦遮頭,兩餐都難以為繼!
一切都過去了!
此時在船尾艙房中,司馬勛手撫身上簇新章服,瘦削的臉龐上神采奕奕。
過去這兩天際遇之變化,與他而言仿佛做夢一般,早間還是浪蕩郊野的寒傖之徒,滿心想著躲過宿衛和郡吏耳目,在近郊劫掠維生。可是倏忽之間,他便成了謁者臺官長,正經的臺閣清臣!
幾個月的蹉跎,司馬勛也并非一無所得,最起碼對于江東許多人情風俗已經漸有了解。他如今所任謁者仆射雖然只是臺內六百石,但也是九卿光祿之下分曹官長,出使撫慰,持節察授,乃是真真正正的清職顯任,非世胄子弟不能擔任!
在滿心歡喜的同時,司馬勛心情也是不乏沉重,明白到自己已經卷入到一場絕難自控的斗爭中!指使他的人家,雖然并未直言乃是江東哪一家的門戶,但只要稍微動念一想,便也能夠猜個八九不離十。
緊張之余,司馬勛又有幾分興奮和期待。他本就不是一個甘于遵循舊途常規的庸碌之輩,否則也不可能以這種身份過江來。幼生于虜庭,骨子里便浸淫著弄險搏命的血性。所以對于這個天降的機會,也是分外珍視。
在江東雖然時日未久,但司馬勛際遇卻有冰火之差,也更見識到豪門望宗在如此一個世道所俱有的驚人力量。
他與那位駙馬沈侯素昧平生,難言交惡,不過是在懵懂之際稍稍觸怒其人部眾,結果便被近乎打入深淵,在都中非但生計難以為繼,甚至就連離開都有人阻攔,擺明了要將他困殺此境!
這是他的不幸,也是他的大幸。幸在沈家南鄉豪宗,于此世道多有敵視,而他也因此入了沈家對手眼中!
雖然對那主使之人身份尚有猜測,但司馬勛卻不敢有絲毫小覷。能夠不動聲色,頃刻之間便將他一個食不果腹的寒傖運作到謁者臺清任高位的人家,可想而知在江東擁有著怎樣的權勢!
翻手覆掌之間,將人間壯士玩弄于指節之內,甚至根本不需要露面人前,便能讓人有碧落黃泉的際遇流轉!
如此煊赫之勢,近乎于神,這也更加劇了司馬勛要坐實自己宗室身份的決心,一意想要加入到這行列之中!潑天富貴就在眼前,大丈夫此時不搏,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