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聰當然不可能自信到認為石虎不敢殺他,相反的,他是覺得自己今次犯下大錯,若是毫無準備就這么直接去見石虎,則必死無疑,所以才遲遲沒有入見。
但是隨著國中大軍越來越近,左路水軍甚至已經駛入了渦水,距離譙城也不過三五(日rì)的水程。這還是因為此前淮南軍干擾太多,令得渦水上游的疏浚任務完成很差,加之沒有足夠的勞役纖夫和牛馬畜力,耽誤了舟船行程所致。
想要渡過今次大難,石聰寄望最大還是坐鎮徐方的彭城王石堪。他與石堪,俱是豫南乞活余部出(身shēn),背景類似。雖然彼此也存在競爭關系,但卻沒有什么大仇。
而石堪與中山王關系同樣不算和睦,一旦石聰被中山王再借機除掉,則石堪便要面對一個唇亡齒寒的危機。所以從這方面而言,石堪還是極有可能出手相助的。徐方乃是淮地重鎮,而且石堪也是如今乞活系諸將中最得主上信重,付以重兵的將領。一旦他肯出聲表態,保全石聰,中山王即便有不滿,也要有所顧忌。
然而派往徐州去的使者遲遲未歸,石聰自然也就無從得知石堪的態度,然而國中大軍卻越來越近。石聰譙城鎮內雖然仍有數萬部眾,但也明白想要憑此抗拒中山王的征召絕無可能。甚至他若再在譙城龜縮不出,很有可能部眾便會造反將他捆縛出城,獻于中山王帳下!
所以萬般無奈之下,石聰也只能悄悄離鎮,甚至不敢向部眾透露他的行蹤。但他的目的地并非宛丘中軍所在,而是左路統帥郭敖所在的渦上。
對于石聰的拜見,郭敖倒是有些意外,不過很快便被憤怒所取代。他這一路大軍,是要沿渦水而下,與徐州彭城方面的駐軍呼應,重點攻打馬頭、洛澗并奪回盱眙,與淮(陰陰)雙向出擊,將晉軍徐州方面軍隊殺退至廣陵。
而在這一條行軍路線上,譙城乃是途中最為重要的一個補給地點。可以說,石聰在譙城所準備的大量人力、畜力以及各類資用,其中絕大多數都是為郭敖這一路大軍所準備的。所以城父遭襲,石聰大敗,所受影響最深的也是郭敖。
因為與中山王關系不睦,所以洛陽大軍開拔的時候,郭敖得到的資糧分配就少,原本因為想著中途在譙城可以得到后補,他也并未就此與中山王力爭。結果石聰把局面搞成這幅模樣,郭敖所部便諸多乏用,可謂苦不堪言。
所以在看到石聰這個罪魁禍首后,郭敖心(情qíng)如何可想而知。
“你還有臉來見我?軍敗辱國至斯,你可對得住主上的信重托付!”
一看到石聰,郭敖便氣不打一處來,頓時黑臉,拍案怒斥。
石聰聽到這斥責,臉色更加灰敗,也根本沒有底氣反駁,只是垂首道:“一時失算,至于如今,仆(射射)無論怎樣責罰,末將都甘愿領受。惟求仆(射射)能顧念舊誼,稍施援手,活我一命。譙城所在,雖然資用盡毀,但甲士無損,數萬勇卒,俱為仆(射射)效命!”
“中山王屢有召見,你都不入見,這是認罪態度?譙城數萬卒眾,區區一城父尚不能守,也配言勇?我納之又有何用!”
郭敖聽到這話,不免更加氣惱。言中雖然頗多憤慨,但石聰如此表態,仍然讓他略有心動。
“此戰失利,末將雖然羞以言辭自飾,但因恐大軍不辨敵我虛實,也只能厚顏而論,此敗并非戰之罪,南軍絕非庸類。其軍將主南士沈維周,雖無盛名于中國,但卻是吳鄉久立之望宗。司馬避走江表,仍要引以為援,方可穩立江東。沈維周其人,富于奇謀,敏于時勢,長于明斷,達于進退,其人深為司馬倚重,其軍兼以勇武重械。末將稍有輕敵,因而(身shēn)受此殃。仆(射射)雖是御眾而來,但也且不可輕視此人啊……”
“此戰因何失利,你且詳細道來。”
石聰雖有此敗,但郭敖也并不完全輕視其人,畢竟此人早年也是屢有建功,在剿滅漢趙余孽時表現出色,在豫南又打垮了祖氏宿敵,并不是一個庸碌之人。聽其厚言推崇那南軍少年統帥,雖然也免不了推諉自己過錯的因素,但郭敖也并不完全無視,因而正色詢問道。
石聰當即便詳細講起城父一戰始末,這當中當然省略了一些自己憂于前程而疏于警戒的大意緣故,但即便是拋開這些,城父這一戰也足以彰顯出淮南軍確是一部驍勇之師。無論是具裝重騎沖破數倍之眾,還是輕騎突入徹底攪亂城父大營,以至于最后彼此在渦灣那一場惡戰,除了兵員投入得宜,戰術配合巧妙之外,也需要配以足夠的執行力和戰斗力,才能取得那么大的勝果。
郭敖認真傾聽著,雖然下意識將石聰所言南人之勇武打了一個折扣,但在聽完之后,也覺得這一部淮南晉軍確是一旅強軍。早前他們這些趙將對于此戰不乏樂觀之想,認為南人不堪一擊,看來是有所輕敵了。
要知道石聰所部中軍,那也不是郡國散卒一般的貨色,除了許多勇猛善戰的國人之外,底色還是早年縱橫于河南地的乞活老卒。就連早年主上籌劃發盡國中之力西滅劉曜,也是特意將豫南、徐州等乞活舊部召回,才敢進行最終決戰,所以戰斗力上是有相當水平的。
郭敖所部人馬,本就不乏河北乞活軍舊部,所以對石聰所部的戰斗力也有一個清晰的了解。對方能夠在如此強軍坐鎮下仍能得功,可見絕非弱者。
此前對石聰雖然多有怨恨,但眼下其人窮途來投,對郭敖而言也是一樁好事。他雖然沒有中山王那樣遠大的志向,但也深諳兵強馬壯才能言語硬氣的道理,石聰選擇投靠于他,總比被中山王擒拿處斬、奪盡其眾要好得多。他此行南來,建功之外,本就是奉主上之命,對中山王有所鉗制。
“無論如何,你今次兵敗都難辭其咎,即便是求告到我門下,我也只能暫保臨戰之前不斬大將,給你爭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至于此戰之后主上要如何處置你,那也不是我能一言決之。”
稍作沉吟之后,郭敖才有所表態說道。
石聰聽到這話,臉色已是大喜,他現在已經困頓到極點,兵敗之后軍心渙散,暗藏家財被人哄搶一空,想要棄眾避世隱居為一富家翁都做不到。眼下郭敖愿意保全他的(性性)命,與他而言已經是最好結果。
不過欣喜之余,他對于彭城王石堪對他坐視不理的事仍然不能釋懷,因而便又說道:“彭城王坐鎮徐方,若其人能夠勇進一些,城父不至此敗!”
“彭城王自受王命所遣,這也不是你我能夠決言論斷。此敗仍是你之罪過,如今左路大軍乏用,你且將兵眾發散于野,取食以為大軍之補。若是貽誤軍期,不只你要數罪并罰,就連我也要難逃責問!”
郭敖聞言后便皺眉斥責一聲,不許石聰再糾結彭城王石堪之事。
郭敖這里接納了石聰,但也不能罔顧中山王那里。所以他又讓石聰多陳交戰細節,讓人捉筆記載下來,將這些敵(情qíng)發函送往中山王處。而在信的末尾又表示,石聰誠然大罪當死,但眼下卻是用人之際,因此暫時留用軍中。待到各路大軍俱都南下相會于大江之畔,他再遣石聰前往負荊領罪。
石虎受到這一封信函,才知石聰已經投靠郭敖,自是雷霆震怒。雖然大軍數路并進,各路統帥也都是持節決事,但他才是大軍真正的統帥。而且擒拿石聰不只是為了明正軍法,更是為了石聰麾下那數萬部眾,結果現在都被郭敖攬入懷內!
盛怒之下,石虎親手斬斷郭敖使者手足才將人放出,算是徹底與郭敖撕破臉。如果不是在南征途中,他甚至已經親自率兵擊破郭敖營帳,執之問斬!
而郭敖也沒有想到石虎會有如此激烈反應,一時間不免有些后悔。畢竟主上雖然提防中山王,但也沒有完全將之棄用,而是目作庭門之內周公對待,自己將石聰之事強攬上(身shēn),因此徹底得罪中山王,實在有些得不償失。但事已至此,他即便再將石聰交出,也未必就能挽回,也只能一條路走到底,拒不交人。
“兩軍尚未交戰,各部已經傾軋,實在不是什么好事。終究還是草莽傖徒立國,章法有缺,詔令不明啊!”
祖約近來倒是頗多閑暇,多召辛賓來見,言及當下奴軍各部糾紛,不免有些幸災樂禍的評價起來。
辛賓也在旁邊附和道:“趙主今次也是所用非人,中山王兇威太熾,致使大將俱都心悸自疑不敢接近。不能團結于眾,不是執掌大軍的良選啊。”
“這么說也不對,中山王敢為此態,還是有其底氣所在。如今大軍各部,中山王舊卒本就過萬數,又添數萬義從之軍。右部桃豹所統,亦為其人爪牙。另有諸多胡眾附者,也是惟強者以拜。郭敖雖是趙主舊人,想要與中山王爭光,仍是遠有未及。子重不妨靜觀,來(日rì)抵淮必有烈戰。中山王是怨積良久,要以淮南人命立威了。”
講到這里,祖約又眼望著辛賓笑語道:“左近鄉中有我一舊好,我想將他請入軍中稍作庇護,免收大軍之害。稍后子重可否代勞,遣出心腹之眾幫我將人召回?”
辛賓正苦難以離營,聞言后當即便說道:“祖公既有所囑,我當親往接回貴友!”
“這只是小事罷了,不必親勞子重。況且我這出入手令,也只容三五人而已,人眾太多便不行了。”
祖約笑語一聲,而后揮筆寫了一封敘舊之信交給辛賓,交代過地址后又嘆息道:“若非(身shēn)不由己,我也實在不愿勞煩子重。眼下兩國交戰,離軍之外俱是亂境。即便勇武之士,也未必能安全來回。若是因此害了子重你的部屬流落于外,我還要向你道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