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營騷亂的消息傳回土城大營時,天色已經擦黑。
其時石虎正于帳中枯坐,陡聞此訊,臉色頓時激變,碩大身軀竟然憑空躍起尺余,整個人似為煞氣所籠罩,手按佩劍厲聲道:“那亂卒何人部眾?可曾當場格殺?若還有活口,即刻取來!”
“事、事發猝然,營中應變不及,亂卒又頗驍勇,奪船沖出水柵,已為南賊引走……”
在石虎那血絲密布,幾欲殺人的兇惡目光中,前線來報的將領戰戰兢兢回報道,眼見中山王臉頰更顯抽搐,忙不迭又補了一句:“不過發生騷亂的營地已經被嚴控起來,亂勢并未擴散于外……”
石虎聞言后冷哼一聲,臉色仍是陰沉積鉛,并未坐回原本的位置,而是手按佩劍,于大帳中緩緩踱步,凌厲的視線在帳中諸將臉上依次劃過。
如此機密消息,石虎得信不過區區幾日,能聞此訊者無不是他親信之人。結果這消息卻突然在前線中被兵卒喊出,不用想也可知他這些親信中必然有人泄密!
被石虎厲目掃過,帳中諸將俱都不能淡然,各自心內忐忑,如坐針氈。部將中張雄已經驀地挺立而起,上前一步大聲道:“機要秘泄行伍,必為近中,末將愿為大王除賊!”
“你住口!”
張雄這里話音未落,另一側他的兄長張豺已經拍案而起,怒斥一聲,繼而便向石虎說道:“南賊此前奸聲招搖,行伍中不乏寒傖受惑。大王分明穩鎮中軍,又何來棄軍之說!愚者千言,偶或一得,寒卒怯懦,發此惡言以投于南,未必就是機要走泄……”
張豺這么說,明顯就是睜眼說瞎話了。小卒就算要編造謠言,本身見識、閱歷擺在那里,能夠捏造此類流言且恰恰與事實吻合,幾率實在太小,幾無這種可能!
因而張豺這里剛說完,在座眾將中已經有人忍不住要開口反駁,乃至于懷疑就是張豺泄密才有此遮掩之語。不過張豺其人終究是大王身邊久從之宿將,沒有確鑿證據,他們也不敢直言得罪其人。
于此同時,另有幾名心思敏捷的將領很快便悟出張豺為何會這么說。那些亂卒已經沖出了軍營為南人所獲,他們這里已經沒有了直接追查內奸的人證。此前軍伍大肆整編,原本軍中固有的上下統御關系改變極大,即便是能夠確定那些亂卒的身份,順藤摸瓜追查到主謀,也絕非在短時間內追查清楚。
而這追查的過程中,無疑在座凡與聞機要者俱都有嫌疑,而能夠得悉這一機密者,自然都是石虎的親信之人。在水落石出之前,這些人必將人心惶惶,就算自己沒有做過,也會擔心要受大王懷疑猜忌。尤其這幾日南人頻頻在江上喊話,誅心之論落在眾人耳中,絕無可能如風過無痕。
可是現在兩軍對峙態勢嚴峻已經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頃刻之間便會有大變發生,尤其那些亂卒已經落入南人手中,南人隨時都有可能發動進攻。眼下這個時機還要追查內奸,自亂陣腳,無疑正中南人下懷。
所以在稍作沉吟后,后進眾將中最受看重的李農和麻秋俱都開口附和張豺之言,并不主張嚴查下去。
石虎雖然殘暴,但也絕對不乏智謀,如果是尋常時節,根本不需要張豺提醒便能明悟到這一層。可是自從得知國中石勒已經身死,程遐與石堪這兩名奴婢正在國中興亂對攻,心境已是徹底的亂了,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那就是盡快歸國。然而大軍懸于淮上,絕難說走就走,結果他這里還沒有動身,機要已被宣泄于外為敵所知!
一時驚怒之下,石虎真的是想揪出那個奸細千刀萬剮以泄憤,甚至聽到眾將力勸時他握劍之指節都顫抖發白。興事以來,他向來恣意任性,何曾淪落如此窘迫,身受如此羞辱!
可是現在真的是形勢逼人,縱然他有改天逆命的氣魄,也不得不低頭。早在得知石堪歸國的消息,他便已經沒有了再與南面作戰的打算,整軍之余終日都在擔心石勒會如何處置他,因而逗留南面,以期能增加一些自保之力。結果石勒的手段沒有等到,死訊反而傳來了,而且國中趁著他不在,早已經打成了一團。
那本來應該是他在做的事情,結果卻被程遐和石堪兩個奸邪丑類闖了空門,是可忍,孰不可忍!
心內雖然惱怒到了極點,但石虎也知眼下絕非意氣用事的時刻,胸腹之間激蕩之意氣末了化作一串壓抑到了極點的冷笑自口角泄出:“我與諸位已是性命相托,今次歸國必將滌蕩內外,殺滅!主上創業艱難,豈容惡賊敗壞,待到王業匡正,諸位俱是國之勛柱,眼下又怎么會因區區傖卒謠言而有相疑。”
講到這里,他便望向前線歸報那名將領獰聲道:“生亂那座營壘,卒眾俱都拿下,營長之下盡數梟首,以懲其滋亂之罪!”
前線將領聞言后,眸子微微一縮,那一座營壘雖然不大,但上下將士也有近千,就這么全都殺干凈,落在前線將士眼中是何感受實在不好預料。可是眼見中山王如此懾人態度,一時間也不敢反駁,只能跪地受命,并未急于離去,而是繼續請示道:“南人得此訊息,或是將有異動,前營該要如何應對,還請大王示下……”
聽到這個問題,石虎眉頭又不免深深蹙起。得悉國中已是大亂,他是一萬個不愿意再與南人開戰浪費時間,無論勝負如何,與他而言已經完全沒有意義。此前他的兒子石邃已經率領數名嫡系部將并八千精銳前往彭城坐鎮,將彭城作為接應大軍撤退的后繼基地,就是擔心若沿渦水撤軍會遭到南人的追擊和阻攔。
可是現在開不開戰,已經不由他來決定。此前南人便已是咄咄逼人,再得到這樣一個消息,可想而知會是怎么做。如果還是罔顧南人動態而撤軍,那么大軍撤退隨時都有可能演變成一場大潰逃。屆時他雄軍不在,即便歸國,未必能有作為。怪只怪石勒留下這個爛攤子,留給他的應變余地實在太小,哪怕是死了,還要再害他一把!
“如此機密要訊,南人未必敢于輕信寒卒微言。近來淮南雖然不乏厲態,但卻始終未有強攻,可見也有畏戰之心……”
張豺繼續進言說道,只是在說這話的時候心情也是很復雜,南來之初那種飲馬大江的雄心壯志早已不存,眼下就算想要撤軍,還要期望南人沒有力戰之心,不得不說令人頹喪。
石虎聽到這話,眸光也是忍不住一閃,可是還未等到他開口,帳外又有軍令急報:“南軍洛澗舟船大集,將要往渦口發動而來!”
聽到這條急報,帳中眾將無不倒抽一口涼氣,什么叫屋漏偏逢連夜雨,倒霉到了極點喝涼水都塞牙。哪怕是他們自己掌兵,在得到如此重要的軍情,也要稍加確認才敢發動多達幾萬人的大規模作戰,可是南軍那個統帥卻偏偏是個這樣的傻大膽,根本就不考慮情報的準確性。難道他就不明白,如果這是一個陷阱的話,南人幾萬大軍或都要喪身于此?
“貉兒如此輕率用兵,殘晉竟敢付以大任,實在荒謬無理!年少荒誕,難道就無師長教誨處世之道!”
席中一人如此抱怨,旋即便覺幾道幽幽目光注視而來,就連中山王的臉色都有些不好,其人便不免有些忐忑,又過片刻等到中山王視線移望旁處,才有一人湊在他耳邊低語道:“那沈維周是南貉紀瞻的弟子,日后大王面前,切勿再發此聲……”
那人聽到這話不免更加疑竇,不過眼下帳中氣氛實在沉悶,倒給了他深思的時間,又過片刻才驀地想起來,早年主上南來臨淮駐于葛陂,中山王就曾被南貉紀瞻打得兵敗潰逃。一旦意識到這一點,他才覺出先前是怎樣的失言,后背都密沁出一層細汗,待到偷眼以望,發現中山王只是皺眉沉吟,才暗暗松一口氣,再也不敢多說話。
無論怎樣兩難的局面,眼下已經沒有時間讓石虎再深作權衡,兩軍前線營壘之間水程相距不過三十多里,旗鼓聲稍有激烈,彼此都能有聞。如今南人已經舟船集結,大軍頃刻即至,無論怎樣的決定,好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即刻執行應敵。
“被甲,我要親臨渦口迎戰貉賊!”
稍加思忖之后,石虎便有了決定,驀地自席中站起厲聲道:“若不回報以烈殺,那識淺貉賊還真道中國無英雄!”
“大王……”
諸將聽到這話后,神色俱都有異,紛紛起身想要力勸。
然而石虎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是無奈之下的選擇。交戰以來,南人無所不用其極,趙主身死的消息根本就不必指望他們會替自己隱瞞。就算這真的只是謠言,陣前如此叫喊對軍心影響都極大,更不要說這根本就是事實。而且大軍眼下士氣本就低迷,如果再被南人這么喊叫一通,將會造成更大的混亂。
唯有石虎現身軍前,才能稍稍穩定住軍心,不至于一觸即潰,讓大軍能夠保持一戰之力,將南人阻攔在水道上,才能爭取更多時間。
當然石虎也明白今次臨陣將會兇險無比,極有可能會被南人銜追不舍,難以脫戰。但是為了能夠保全更多實力,他也只能如此,事到如今,只有打退南人初期攻勢,大軍才有可能保持建制抽身離去。
一俟作出這個決定,石虎便也不再遲疑,當即調兵遣將,同時披掛完畢,在土城兩千嫡系人馬的保護下,匆匆往前線而去。
眼下夜幕已經降臨,明月高懸于天,冷清月色在江面灑下萬千粼光,更遠處淮南軍舟船陰影輪廓已經依稀可望。此時奴軍前線水營中,騷亂已經漸漸擴散,人心之所以不安,主要還是近來軍令前后不一,實在混亂,讓人無所適從。
明明此前已經明令準備決戰,諸多散布于野的奴兵俱都被集中起來入駐沿江營防。可是其后卻沒了更多的軍令,奴兵們只是聚集起來,械用都沒有盡數發放,根本沒有一點將要決戰的意思,讓人迷惑不解。
眼下淮南敵軍舟船已經大出,即將展開決戰,可是奴營中卻還有大量的兵卒連基本的軍械都無,難道到時候要憑著簡陋的竹槍木刺迎敵?
奴兵們尚在混亂之際,后路土城中已經傳來了雄渾的鼓號聲,火把所組成的火龍自土城而出,快速向前線營壘而來。此時各營中也傳來兵長喊話:“中山王親臨前陣,將士上下用心,必破南賊于此!戰陣凡有斬獲,諸軍各自可納,另計勛事表功!”
奴兵們聽到這喊話聲,心中忐忑稍有平緩,畢竟主將親臨前線,對這些小卒們人心還是有所安撫。此時輜營役力也都紛紛推車入營,板車上高堆著大量的刀槍盾甲,在兵長們的約束指令下,兵卒們集結起來上前排隊領取軍械。
鬧哄哄的場面中,不乏有士卒發出喝罵聲,言道領取的軍械有損,或是刀有缺口,或是槍身不長,又或弓弦松垮,也有甲葉凌亂。不過這些人卻沒有太多時間抱怨,一旦兵械領到手中,即刻便被督營士卒驅趕到戰船上。碼頭處戰船一俟載兵滿額,便即刻駛出了水柵,行向廣闊江面。
淮南軍初戰投入兵力共有萬人,前鋒督將路永鎮中連舫大艦,載兵兩千,前后左右共有十艘斗艦,載兵以營為單位,三百、五百不等。另有兩千策應、奔襲之眾分散于艦船之間的艨艟、走舸。整支艦隊大大小小舟船將近百艘,在江面上浩浩蕩蕩的鋪開,在淮水這樣開闊的水道上,才可將淮南水軍之盛態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來。
雖然沈哲子決斷可謂迅速,但萬數軍隊從分隊集結到上船出營,仍然花了一個多時辰。當船隊駛至中途的荊山峽時,其中有三艘斗艦緩緩靠岸,將所載運的弓矢、車駕等械用卸載下來。荊山峽守將蕭元東親自指揮兵眾將這些械用搬運到戍堡周邊,戰車快速組裝起來,稍后荊山峽三千步卒將要配合中路水軍攻下渦口西岸奴營,以獲取一個就近戰場的集結點和輜重地。
前鋒水軍已經開拔,洛澗水營中仍是火光喧天,沿水營壘甲士紛紛持戈上船,后繼陸營兵眾源源不斷充入其中。
沿江處深水碼頭上,戰船一側踏板供兵卒登船,另一側則是碩大的絞盤、纏繞著粗如手臂的堅韌麻繩,高低木架滑輪勾連,牛馬發力拉扯,整整齊齊碼在竹筐中的箭矢并刀盾一筐一筐的被調運在甲板上。
輜營軍需官員手捧厚厚的賬簿,一俟船上傳來械用已全的鑼響,便以墨筆在紙上一勾,而后轉頭大聲催促后續車船盡快上前,嗓音都有一些沙啞,額頭更是大汗淋漓。后續洛澗河道中所停泊的戰船仍是連綿不斷幾乎望不到頭,此夜注定無眠,然而疲累之余更多的是一種踏實,幾十年淮南動蕩不休,一代人都沒有見過如此甲兵興盛的雄壯軍勢!
此時位于水營望臺上,淮南諸將環立與沈哲子身畔,甲衣外所裹著的大氅被夜風吹拂得獵獵作響。具體的作戰計劃,包括或會遇到的變數與應對,此前早已經打磨成熟,諸將各自心領神會,倒也沒有必要趕在戰前再面授機要。
不過一想到此戰之后整個天下局勢或都將要發聲劇變,沈哲子心情也是激動難耐,太多話語不吐不快:“奴勢雖窮,不可輕敵。這也是厭聲舊談,但還是不得不說。此戰不計所失,唯計斬首!王師雄聲久疲于中原,復興之路便在此戰弓刀之下,要以奴血一掃晉祚頹態,來日威震華夏,正出我輩之中!寒暑幾十載,雖安年久享,無一事可夸,亦是人生一憾。壯烈朝夕間,縱英骨橫陳,有此功能表,足以大譽千秋!”
說話間,東面夜幕中火光蔓延于江面,戰斗正式開始了!
“罷了,我也不再虛聲驅命。今夜共同入陣,與諸位并逐大功!”
沈哲子說完后便將手一揮,眾將見狀俱都大笑告退,各入軍陣以待命而發。此時中軍一萬兩千人已經過半登船,前陣陳于江面,徐徐向前推進。沈哲子不與水軍并行,而是轉入到洛澗西面的渡口,與騎兵一起等待渡淮。雖然騎兵并不在夜中的戰斗序列,但還是要先一步渡過淮水以蓄養馬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