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謝尚才抵達與袁耽約定會面的地點,是一座位于城東、地近覆舟山,依山傍水的園墅。這園墅規模雖然不大,但建造的不乏意趣,環境也是多有雅致。雖然深秋時節草木枯敗,但景色仍然不乏可觀,自有一種蕭條之美。
謝尚下了牛車,早有立在道左袁氏家人匆匆迎上,于是便在袁家仆人的帶領下,穿過槐、柳擁抱的小徑,往園墅正門行去。途中他不乏好奇,隨口問向那袁氏家人:“我記得此園乃是王長豫別業,斯人已逝,不忍久念,你家郎主怎么選在此處會客?”
那袁氏家人聽到這話,當即便不乏自喜、或存小心翼翼的炫耀回答道:“我家郎主久事王丞相門下,丞相因念都中治業不易,因將此園相贈……”
謝尚聞言后,俊美臉龐神情微微一滯,繼而心情便轉為復雜起來。
時下無論再怎么清玄脫俗之人,凡是南渡而來,總要面對一個家業何系的困境。許多清譽崇高的舊望人家,因為南渡之后不善經營而淪為赤貧,全靠親舊幫襯。陳郡袁氏雖然也是傳承日久的舊姓人家,但在這一點上仍然不能免俗。講到具體的生活處境,袁氏較之謝家甚至還有不如。
謝尚的父親謝鯤雖然崇玄而不治業,但最起碼也擔任過一段時間的大郡首長。而隨著他的叔父謝裒入治吳興,加之沈氏的幫助,如今謝家在吳興會稽算是徹底立穩了。可是袁耽的父親袁沖一直在臺中任事,兼之早亡,所以袁氏家境的確算不上好。雖然彼此論交意氣相投,舊好為系,不會以此介懷,但落在各人心底里,也真是滋味不同。
城東青溪附近,各家王侯公卿別業遍立于此,兼之環境優雅秀美,是許多時人聚會首選去處。時人不恥言利,即便自己不住,也能待客收租。就像王丞相府下金梁園,若去玩樂一場花費數萬錢也不算出奇,而且就算想入園花錢,還要有相匹配的身份。
袁耽這座園墅在青溪附近規模并不算大,但是此園原本屬于王丞相長子王長豫,無論選址還是修筑風格都頗為可觀,早年王長豫在世時,多于此宴請都中各家俊彥,謝尚自然也在其列。因而在城東一眾園墅中,也算是頗有名氣。
但園墅價值多少還在其次,關鍵此園本屬王長豫,如今斯人已逝,王丞相卻將之轉贈袁耽。這背后的意味,則不啻于宣告王丞相對袁耽的看重幾可媲美子侄。
袁耽能夠得到王丞相如此親昵看重,謝尚也是由衷替他感到高興,可是一想到彼此立場的沖突,心情也著實感到復雜。
很快,謝尚便行至園中,袁耽早已立在庭前等候,看到謝尚入門,便是大步迎上,拉起謝尚手腕笑語道:“仁祖可是讓我久等,稍后定要勝飲幾杯!”
謝尚聞言后便也微微淺笑,繼而轉眼望向庭中,嘆息一聲道:“花木枯落,入眼蕭條,睹于斯景,憶于斯人。王長豫之不壽,真算是世道之不幸。”
袁耽聽到這話后,神情稍有幾分不自然,不過很快便也附和道:“是啊,昔年良朋滿席,如在眼前,而今四顧,恍如隔世。以往我也是不忍履此傷心地,不過今日盛請仁祖,然都內太多喧擾,實在難覓幽處。你我臨窗對坐,少憶舊事,互訴別情,也能略緩悲情吧。”
說著,兩人便行入廳中,由此高處臨窗以望,可見墻外山澗清流潺潺而淌,左近修竹繞溪,雖然時令錯過,景色仍然不俗。可想盛夏之際若能居此,自是暑熱不侵,滿懷清爽。
廳中早已經備下餐食,雖然不是什么珍饈,但舊友相聚不乏深情,飲食之類還在于外。
彼此各懷心事,對飲幾杯之后,袁耽才緩緩開口:“早知仁祖歸都,我是一直渴于一見,無奈雜事纏身,到現在才抽出時間來,仁祖可不要怪我怠慢。”
謝尚聞言后端起酒杯淺啜一口,繼而微笑道:“仕用任勞,自然職務當先。歸都后我倒是不乏懶閑,但卻擔心惡客有擾,不敢貿然求見。”
彼此對言之后,室中氣氛便又陷入沉默,雖然彼此都在試圖顯得更親近一些,但那一份疏離感終究是揮散不去。原本既為同鄉,又為通家舊好的姻親,往年共在臺中任事時,即便是彼此忙碌,但若何者有請,即刻推開案頭事也要聚上一聚,高談闊論一番,又怎么會有此類顧慮。
更何況眼下,一者深受臺閣宰輔提攜重用,另一者卻被召回臺內閑置不用,這一番對話無疑更加劇了彼此的尷尬。
而且家世、資歷相當的兩人,彼此也都互相熟悉,許多話即便不說,也都能夠有所體悟。謝尚歸都之初,曾經陪自家夫人往母家一行拜望,袁耽卻恰好留在臺中當值。這已經不是簡單的公務繁忙,很明顯是袁耽為了避嫌而不見。正因如此,對于袁耽今日因何相請,謝尚才感到有些意外,而且心內已經隱隱有了猜測。
就這么尷尬著對坐片刻,袁耽才又干笑一聲,繼而嘆息道:“往年良友齊聚都下,出則成群,入則滿席,雖是俱微,不乏樂趣。如今各事與任,反而沒了往年的機會。褚季野先達于事,殷淵源至今因罪羈于荊州,仁祖歸都未久,轉瞬我卻又要離都遠行,相聚日短,別離時多,實在太傷人情。”
他所言這幾人,不獨身份背景相當,也都俱有少賢時譽之名,除了良友之外,也都是姻親關系。像是褚裒褚季野便是謝尚的姊夫,而殷浩與謝尚則是連襟,都是袁耽的妹夫。幾人之中,如今最受顯用的自然是褚季野,已經高居武昌太守,大郡首長。而最落魄的則是殷浩,與叔父殷融俱受王舒牽連,殷融身死,而殷浩則至今被關押在荊州。
雖然說起來是關押,但也是對殷浩的一種保護。要知道就連王舒都被方鎮圍攻逼死,殷浩如果歸都,必然是要重議其罪,各地方伯絕無可能任由殷浩脫罪,以免給王舒翻案提供突破口。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眼下殷浩留在荊州還有命在,一旦歸都,只怕性命都保不住。
聽到袁耽這么說,謝尚眸光閃了閃,繼而問道:“彥道離都遠行,是要向南吧?”
袁耽直接點了點頭,并不隱瞞,他今次離都外放,正是要去會稽為官做江夏公衛崇的副手。此前之所以疏遠謝尚避而不見,正是為了爭取這個機會。他在臺中雖然頗受王丞相看重,但公府屬員與地方官長還是乏甚可比性,無論是從個人前途還是整家置業,無疑在地方前途要更大得多。
如今中興老人半數凋零,正是他們這些少壯待時拔起的機會。像是先他們一步的何充何次道之類,早從公卿之輔入治地方,未來數年之內方伯可期。同類中褚裒也都是大郡當任,更不要說比他們稍晚一些的沈維周早已經是持節統兵數萬、真正的方伯之選了。
雖然臺職清閑,也能更近臺輔,但袁耽深知機會實在不多,錯過一個或就要落后數年。他既不像褚季野有高居臺輔的宗親關照,更難比沈維周那種土著異類、根本不講道理的闊行當時,所以今次臺中整頓會稽與他而言便是一個極為難得的機會。如果錯過了,未來真不知道還會否有這樣的機會。
“今日相請仁祖,半在敘舊,半在請教。我就任臺內,外事多有不悉,仁祖則剛剛調任歸都,關于南鄉諸多人情事態,我是亟待仁祖能夠稍作解惑啊。”
話講到這一步,袁耽也不再掩飾自己今次邀請謝尚的意圖,直接道明。
謝尚聽到這話后,神情卻是一黯,垂首半晌后才抬頭望向袁耽:“彥道又想讓我對你說什么?”
這個問題,不乏苦澀。袁耽此去會稽,不用想必然身負打擊吳人鄉宗的使命,主要意圖自然也是意指吳興沈氏。而謝家與沈氏已是聯系日深,且不說謝家如今最重要的謝裒在吳興任上便多仰沈氏助力,謝奕更是駙馬沈維周麾下久從舊人,甚至謝家能夠在吳鄉立足,也是多賴沈家通財相助,彼此無論是政治立場還是立家傳承上,已經分割不開。
袁耽此前望向謝尚,眸中是不乏希冀,他雖然也知謝家如今和沈家的關系,但多少還存一些希望,想要憑著舊情再將謝尚拉回來,因而才有今日之請。可是聽到謝尚這么說,便知道自己這想法是要落空了。
“沈侯淮上再破強敵,我知仁祖此前雖有困頓,但顯途已在腳下。不過我還是想問仁祖一聲,難道真要為此一望,而遠棄舊人、割舍舊情?”
袁耽講到這里,神態不乏悵惘:“沈維周確是南鄉少壯,人莫能及。我本身不悉軍務,也不敢妄論其人功業。但若是一個人雖然行事莫能非之,而人情卻不乏怨之,這當中之秘,難道不值得深思?更何況南人慣來狹念,我是深恐仁祖你才托非人啊!”
“彥道此言,我是不敢茍同。我所觀者,人未懷怨,反是人人皆頌其名。王業南來,為社稷以計,才用本就不必限于南北。肅祖大略,深愛駙馬,如今種種,更顯當年識鑒之明。人皆俗情難免,我當然也希望大功出于舊門,但又怎么能因南北之別而抹殺功實?這難道就不是一種狹念?”
謝尚講到這里,神情也是不乏激動,如果袁耽不說什么南人狹念云云,他反而還不至于失態。南人狹念他還沒有感受到,但是臺輔執政的確氣量不高,他是已經深有感受,畢竟其人歸都后便一直被閃在一邊。
“彥道若有問我,我是不贊同你往南而去。如今所見,就連駙馬都不甘限于南土,而是過江烈行建事。以弱勝強,來日王業必有大振已是篤定事實。未來所望,終究還是要歸于故國。彥道難道就無暢想,來日你我并馳歸望桑梓?吳鄉雖好,終究遠鄉啊!往年困于世道,無奈之選,如今社稷脫困,何以不能壯行?”
袁耽聽到這里,神情屢有變幻,良久之后才舉起酒杯干澀一笑:“仁祖勝論,在你面前我真是不得不啞聲。今日不談時務,我們止于敘舊。”
謝尚見狀,也是喟然一嘆,不忍再相見為難,站起身來對袁耽深作一揖:“彥道遠行在即,應有太多事務繁忙,我也不再久擾。南鄉氣候稍異都下,稍后我讓人備下一些時用之物送至府上。身不能見,神亦長念,告辭。”
說完之后,他便轉身,灑然而出。
袁耽稍稍錯愕后,也自席中緩緩立起,向著謝尚背影同樣深作一揖,眼角不乏濕潤。他是心知,今日一別之后,昔日之良友已是徹底分道揚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