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和七年,冬月的最后這幾天時間里,江東建康中樞局面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這一次變化不獨對當下形勢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對于未來的江東乃至于整個天下的形勢都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變化的主要內容,便是幾項引人矚目的人事調整,首先是丞相王導上表臺中以老病請辭,皇太后親下詔書予以挽留,最終結果是撤銷丞相職位,王導以太傅留任臺中。瑯琊王彬此前居任會稽時,多施稗政,因而頗失鄉愿,故以奪職遣歸鄉土。
另有其他幾項人事任命,比如瑯琊諸葛恢出任揚州刺史,會稽賀隰出任丹陽尹等等。
臺中經過這一輪人事調整之后,苦盼多(日rì)的淮南捷報終于送達建康,而建康城內臺輔諸公們,也終于清楚的知道了淮南今次大捷勝果究竟有多么的輝煌:斬首一萬五千余眾,俘獲更是超過了三萬多人,斬殺各個級別的奴國兵長、將領數百人,其中甚至包括許多在江東都兇名昭著的惡徒。至于繳獲的械用器仗之類,更是多不勝數。而對淮上豫南的潰眾清剿尚未徹底完成,后續仍然陸續會有斬獲。
如此驚人的戰績,可以說單憑淮南一地之戰果,便一舉瓦解奴國再次大舉南侵的可能!而手握這一份夸張到近乎虛假的戰報,臺輔們也終于明白了為何淮南敢于擺出如此罔顧臺輔眾(情qíng)的強硬姿態,那是因為有著足夠強悍的戰績為后盾!
隆冬之淮南,已是寒風刺骨。一場新雪之后,天地間一片素白。
位于壽(春chūn)城南十里外一座戍堡,有將近千數人聚集在此。沈哲子(身shēn)裹裘衣立在隊伍最前方,呵氣成霧,發冠上已是暗結薄霜,卻只是神(情qíng)專注的望向戍堡南面荒野。
而在他(身shēn)后的除了一眾淮南屬官以外,尚有許多淮南或是豫南的鄉宗家長、宗主。在這樣嚴寒的天氣中,寒氣透體,手不能出,如此枯立于郊野之中,自然談不上是什么令人感到愉快的體驗。但是眼見到沈哲子并其(身shēn)邊甲士們俱都默立在場,余者也都不敢稍露不滿或是不耐煩的神色。
非但不敢不滿,每當察覺到自己被關注時,這些人被寒風吹拂已經略有僵硬的臉龐上還要盡力擠出一絲和煦笑容,以表示自己眼下心(情qíng)也很愉快。
他們這些鄉人對于如今建康朝廷局勢如何算不上了解,對于沈哲子這個吳人出(身shēn)的駙馬來歷和后臺有多硬也是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不乏人心內懷疑淮南大勝之后江東朝廷或會另遣重臣北上取代沈哲子。畢竟在他們的舊觀念中,江東第一等的高門還要屬瑯琊王氏之類,吳興沈氏或許在江東迅猛崛起,但想要在中原爭雄,仍是不免有些稚嫩。
正因為心存此類想法,尤其是一些豫南人家在與淮南接觸的時候,仍然保持著一種若即若離的姿態。擔心如果與當下的淮南內史府接觸牽連太密切,會令得后繼官長心生不悅。
可是今次丹陽公主入鎮,極大的打消了此一類的遲疑和顧慮。由此可以看出最起碼在短期之內,江東朝廷是沒有要將沈哲子召回的意圖。這對于如今淮南人心的鼓舞無疑是極大的,沈哲子入鎮已久,又率領軍民在前不久取得那樣輝煌的大勝,在如今的淮南鎮中威望已是不作第二人想。
如果江東再派一位新的官長至此,無疑會動搖淮南當下的形勢。如果是一位姿態、手段都極為強硬的繼任者,無論是為了消除原本沈哲子在鎮中的影響力,還是想要在鄉人當中樹立權威,都會給淮南帶來許多不可估量的變數。
沈哲子立在人群最前方,倒是沒有心(情qíng)去揣摩那些鄉宗首領們心跡如何。對于興男公主的到來,他心(情qíng)也是不乏糾結,思念當然是有,也能感覺得到公主入鎮能夠極大的穩定鎮中人心,但他心里又實在擔心這女郎是否經受得住如今淮南酷寒的天氣。
如今正是一個小冰河時期,冬(日rì)氣候嚴寒,這也是未來北方邊塞異族相繼入寇中原的原因之一。甚至就連未來的北魏朝廷,在入主中原的時候都要面對來自北方柔然的外寇。天災,便是這一段時期的一個主流。
江東冬(日rì)雖然濕寒,但也還在可承受范圍之內,可是就連沈哲子在淮南這一個寒冬都略感有些吃不消。而且就連軍中都出現規模不小的士卒凍傷,許多計劃中的軍事行動都因此擱置下來。他是真擔心公主入鎮后也會受不了這樣酷寒的天氣,承受一些本來可以不必承受的磨難。
又等待了將近大半個時辰,期間戍堡內送來許多(熱rè)騰騰的羊(乳rǔ)酪漿分與眾人以作御寒,不乏一些上了年紀的鄉宗首領又讓人往(身shēn)上加披裘衣,懷抱暖手銅爐,仍然忍不住的瑟瑟發抖。
其實沈哲子根本沒有要求這些人一同出城相迎,他自己只帶百數名親兵至此等候。然而這些人家在得到消息后主動蜂擁而來,在派人勸阻幾次后,沈哲子也就懶得再去勸,笑納了這一份面子。
終于南面郊野中響起了游騎急促的馬蹄聲,很快便有淮南軍士卒策馬沖至近前稟告道:“啟稟駙馬,公主儀駕已經過了羅瀆。”
沈哲子聞言后眉梢一揚,終究還是忍不住命人牽上馬匹,翻(身shēn)上馬后才回(身shēn)環揖一周對周遭眾人說道:“見笑了。”
眾人見狀俱都挪動著已經僵硬的步伐,有些困難的擠出笑容來說道:“韶年(情qíng)篤,人間佳話。駙馬毋須致歉,我等也都樂見(情qíng)義團圓。”
沈哲子聞言后便朗笑一聲,手中馬鞭輕點,(身shēn)后百騎隨行,縱馬往南面而去,很快便消失在眾人視野當中。仍留在戍堡外的各家代表們,這會兒才敢跺著腳退入戍堡內,躲避朔風吹拂。其實戍堡內早已經燒起銅鼎暖爐取暖,又多備羹湯等御寒食物,可是就連沈哲子都在外枯等,他們又怎么敢安坐堡中。今次出城迎接本就是湊個臉面人場,否則干脆在家高(床床)軟臥,又何必出城來擺譜惹厭。
此時雖然已經午后,但天空上(陰陰)云堆疊,沒有一絲陽光透出。朔風再次揚起,天空上再次飄落細小的冰粒。
冬(日rì)水竭,江北水路尤其是涂水上半段已經完全停運。興男公主一行在過江之后,便不得不轉乘陸路而行。今次過江,儀駕規模較之前次要龐大數倍,皇太后似是為了向都下各家宣告,單單為公主配備的隨侍宮人奴婢便有多達兩百余人,再加上沈家自家的將近三百家人跟隨,千數名宿衛沿途護送。沿途在梁郡等地又有當地駐軍加入護送,當進入淮南境內時,隊伍規模已經擴大到三千余人。
除了人眾跟隨以外,隊伍中還有多達近百輛的車駕,載運著滿滿的物用。這當中既有苑中賞賜,也有都中各家權貴送行贈禮,再加上沈家自己近來所籌措的一些資用。如果真有那一路不開言的亂軍盜匪們搶奪到這一支隊伍,那么所獲之豐厚將會令人無比咂舌。不過如今行程已經盡在內陸,是絕對不會出現此一類的危險。
隊伍中碩大的四望車上,車廂俱被厚厚的毛氈所覆蓋,密不透風,車廂內雖然不算寒冷,但是長達大半月的顛簸北行,仍然讓那些長居宮苑的宮人們(禁jìn)受不住,沿途已經多有人受寒病倒。興男公主雖然還未染病,但整個人也都消瘦憔悴許多,唯獨精神尚還算好,每行一段距離,便忍不住讓人詢問已經到了哪里,繼而便垂首掰著手指頭念念有詞。
“公主,已經過了羅瀆,前路已經派人先行入鎮通告。若是風雪能夠稍緩降落,夜中便可抵達壽(春chūn)。”
崔家小娘子崔翎掀開車廂氈布一角閃入,(身shēn)上厚厚的裘衣掩蓋住修長輕盈的(身shēn)姿,因恐將寒氣帶入車廂,進入后只是縮在車廂一角。
興男公主聽到這話后,眸光更是變得透亮,膝行至車門前撩開氈布一角,而后便有寒風撲面而來。阿翎娘子見狀忙不迭上前想要蓋住氈布,卻被公主擺手推開,口中則笑語道:“我要仔細看一看,我家夫郎奮戰殺敵這一片功業之基是怎樣壯闊天地!”
車外風光其實乏甚可觀,極目望去所見盡是荒蕪,遠處地面上或有一些戍堡囤所,其上空俱都漂浮蔓延著濃白的煙氣。北風越來越急,吹動隊伍中的旌旗獵獵作響,風沙漸漸飛揚起來,冰粒撲打在臉龐上已經有了極為明顯的痛感。
正在這時候,旁側一駕馬車靠過來,庾彬整個人裹得麻粽一般頂著風疾行過來,看到公主探出的臉面不免一愣,忙不迭上前勸道:“風沙凜冽,公主速速退內,若是感染風寒,我實在不能向維周交代。”
“我好得很,表兄不必擔心。過了羅瀆之后,還要多久才可到達壽(春chūn)?”
公主微笑著擺擺手,繼而充滿希冀的問向庾彬。
庾彬聽到這話后臉色變得有些不好,拱手道:“我行過來正是要告知公主,寒風越發猖獗,稍后或會有暴雪降落。若真風雪太盛,我們今(日rì)或還要在就近戍堡逗留一(日rì)。”
公主聽到這話后,臉色不免黯淡下來,不過看到隊伍中甲士們俱都頂風而行,也不愿因自己私念再去強驅人力于寒風中受苦,只是有些低落道:“都聽表兄安排。”
說完后,她便退回了車廂內,膝坐一側,一手托腮,神(情qíng)不乏黯然:“這惱人的風雪……”
她話音剛落,突然車外隊伍中爆發出一陣猛烈的歡呼聲,一時間甚至連凜冽風聲都給壓下。不旋踵,便有急促的馬蹄聲疾往車駕處靠近而來。聽到這聲響后,興男公主眸中已是陡然異彩流轉,繼而便又挑起車簾向外望去,視野中稍顯模糊的輪廓漸漸清晰。
很快,一名披掛銀甲、外罩大氅風帽的英(挺tǐng)少帥策馬從隊伍中穿行而來,所過處人馬避開,很快便勒馬車前,嘴角掛著微笑,兩眼灼灼有神正直望著她。而在其人(身shēn)后,另有百騎勇卒,另有千數原本隊伍中的將士,正為其人振臂高呼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