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留故城的淮南軍向雍丘示威的時候,沈哲子則召集眾將商議高熙所送來那千具將士尸骸該要如何處理。
原本淮南都督府對于陣亡士卒,是有一個安葬撫恤的流程,這也是淮南練軍諸多舉措中的一個步驟。雖然淮南軍將士們鄉土各自不同,但長達數年的磨合,足以培養出他們對淮南的歸屬感。
淮南軍埋葬陣亡將士,在壽春附近有一處專門的陵園,名為誥園,取義《尚書》大誥篇章。每年祭祀之日,除了沈哲子等淮南官長親望拜祭之外,對于那些誥園烈士家屬也都會有一份饋贈慰問。這既是抬高士卒們的地位,也是瓦解鄉宗部曲私兵的一種手段。對于那些士卒們而言,一樣都是賣命,毫無疑問給淮南軍賣命,這條命會賣的更加值得。
眼下正值盛夏酷熱,這些陣亡將士尸首又在亂軍那里保留過一段時間,已經開始出現程度相當嚴重的腐爛。如果還要強運回壽春,且不說是對亡者的折磨,若是因此滋生什么疫病則是更加嚴重的問題。
不過沈哲子也不打算就地草草掩埋,一方面他是真的心痛這些死得憋屈的將士,另一方面也是以此當作一個警鐘,警示告誡一下如今已經稍有驕狂的淮南將士們,包括他自己在內。
部將們對此并沒有太建議,凡有戰事必有傷亡,披甲持戈之后,他們已經深知宿命所歸,如果看不開而有畏懼怯懦,死亡反而會來得更快。至于說將陣亡將士抬到多高的程度上,這并不是他們所擅長的事情。
所以眼下,主要只是沈哲子與隨行的江虨和謝艾在討論。至于謝艾,眼下還是跟隨在沈哲子身邊積累學習階段,還并不怎么熟悉淮南都督府的做事手法和節奏。因此主要還是沈哲子和江虨在討論。
首先就地埋葬是肯定的,日后淮南軍將要轉戰各方,并不止局限于淮水沿線,想要將所有陣亡將士都送回淮南誥園埋葬也不現實。青山處處埋烈骨,無謂馬革裹尸還。百戰中原華夏地,萬里辟疆有誥園。
其次便是要舉行一場盛大的儀式,告慰亡靈之余,也要回挽稍有頹喪的士氣,順便敲響警鐘。淮南軍雖然已是天下有數的強軍,但也并不意味著就能戰無不勝,銳勇之心不可失,輕敵之念不可有。
除此之外,還有江虨的一個提議,那就是趁著祭奠將士亡魂之余,順便拜祭一下鄉土名臣名士。這一舉措,也是為了拉近與收復區鄉人的距離。
時下人鄉土之情濃厚,而那些留名史冊的名臣們,往往本身就是鄉土豪宗所出,一個名號往往便意味著一個根深蒂固的鄉土宗門。重新彰顯懷念一下他們先祖的忠義事跡,那些鄉宗們縱然對淮南軍再有抵觸,接下來態度多少也會有所軟化。
江虨如此提議,一方面自然是因為有感于淮南軍的強硬施政態度頗受鄉宗抵制,雖然這些政令關乎原則問題,以后也不可能會做出太大讓步,那么在人情方面,不妨稍加恭維一些。前一刻還滿懷崇敬拉著他們給他們的先人上墳長勢,總不能下一刻他們就即刻翻臉反撲淮南軍吧?
而且,如果這件事形成定勢的話,那么未來就會成為淮南軍手中一個籌碼。華夏歷史悠久,大體什么地方都出過一些載名青史的良臣,他們或許早已經斷了血脈傳承,或者后人仍是鄉土望宗,或許家道中落、寂寂無名。淮南軍大軍所向一路祭拜過去,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在梳理歷史。
在這樣一個門第傳承觀念濃郁的情況下,誰又不希望自家祖先能夠再次揚名于當時?這不僅僅只是面子問題,更關乎到實際的利益,尤其在北方較之江東要更注重傳統的維持。所以如果這件事能夠運作得好,將會是未來淮南軍手中一大殺器,哪怕他們軍隊還沒有開入地方,手里已經抓住了一些當地鄉宗門戶的脈門。
“先漢舉孝廉,生民多破家。如今王師北上,諸胡肆虐,所對乃是諸夏三代以降所未有之大浩劫,士、民皆懵懂,不乏虧于大義,正宜重彰諸夏威烈,先輩風骨,壯勢之余,也能使生民壯氣,輕蔑雜胡,難堪奴役。”
江虨不乏沉痛說道。
沈哲子聽到這里,眸光已是大亮,首先是欣慰于這些共事者們隨著歷練日久,無論能力還是才具都已經有了長足的進展。類似的想法他也一直有,只是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切入點。
從某方面而言,也是心理陰影在作祟,他是深知那些鄉宗門戶們是個什么貨色,給點陽光就燦如后世北魏為了加快漢化,促進融合,扶植起了一批門閥巨姓,所謂五姓七望,固有傳承暫且不提,那種近乎統治輿論的能量,大多從那個時期開始累積爆發起來。
這些門閥巨姓們,牛逼與否,又給世道貢獻多大暫且不論,若從道德瑕疵角度而言,這見風使舵的本領絕對是宗師級的。所以沈哲子下意識的不想給這些人做出什么讓步,哪怕這會令他北伐的腳步變得苦難重重,但這些門閥巨姓一旦壯大起來,反過來就會成為困鎖住他的枷鎖。
因為這些人還不同于江東那些所謂高門,江東門戶更多的是追求一種政治特權,但在鄉土的根基其實非常薄弱。但是北方則不同,這些人深植于鄉土,努力將根系發展壯大,如此才能在亂世中存活下來。如果給予他們太多的讓步,只怕還沒等到徹底掃滅胡患,整個華夏又將會是割據群起,亂成一團。
但正如江虨所言,這些人不是沒有脈門,兩漢察舉孝廉,比的是誰更孝順,親長在世時暫且不論,死去后風光大葬那是絕對不能馬虎的。因此兩漢厚葬成風,甚至有人為之傾家蕩產,這就是取士制度對價值觀的導向,死人過不好,活人就沒未來。
所以后世那些盜墓賊們,真正該拜的是兩漢這種察舉制度。如果沒有這種制度對社會風氣的導向,發丘中郎將們又能發個鬼啊。
淮南都督府如今的宣傳造勢手段已經極為強大,印刷、戲曲等等諸多手段配合下來,在這樣一個民智尚未普開的年代,絕對擁有能夠把一兩個平平無奇之人打造成為亂世巨星的能力。這一道理古今皆同,要知道就連后世民智已經普開的年代,冉閔都能被塑造成某一部分人信之不疑的華夏救星。淮南都督府所掌握的手段渠道,絕對是領先于整個時代的。
而江虨這一番話其實也是蘊含著一個樸素道理,那就是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個世界沒有任何人能夠做到所謂的為萬世開太平,古人或忠或奸,究竟在那個世道又做了什么,其實并沒有什么窮究深辯的意義。他們僅僅只是逝去歷史長河中一線波紋或是一道駭浪,能夠在后世再掀起什么波瀾,主要還是其人其事能夠迎合后世某些需求,這也算是一種以史為鑒,各取所需。
當然,江虨在此刻提出這樣一個建議,其實也是存有一些私心的。圉城是他的家鄉,雖然此處風物在他看來分外陌生,但毫無疑問,如果論起圉城的前賢,他的父親江統絕對是一個繞不過的人。尤其在淮南軍矢志北伐的當下,單憑一篇《徙戎論》,江統就給他的子孫們留下一筆挖掘不盡的寶貴遺產。
沈哲子在稍作沉吟之后,便同意了江虨的這一提議,無論江虨有無私心,江統都絕對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人物。不過眼下再過分宣傳《徙戎論》,其實還是略顯單薄,頗有幾分事后諸葛亮的意味,頂多只是讓人感慨幾句江統果然真知灼見,預料成真。
所以除此之外,沈哲子也是準備親自提筆再寫一篇祭文,而這篇祭文,將會成為日后北伐戰爭的綱領性文件。當然他不是自負有那么高的雄壯文筆,而是因為他心里已經有了一個比較合適的選擇,那就是明太祖朱元璋北伐時所發布的《諭中原檄》。
與腦海中其他千古名篇一樣,《諭中原檄》的全文沈哲子也記不清楚,但其中一些彪炳千古的名句,沈哲子相信后世只要是讀過書的人,就沒有不知道的。
近年來沈哲子已經很少再有新的文篇問世,所以在聽到都督要親自撰寫祭文的時候,一時間哪怕那些粗通文墨的武將們都興致高昂,一個個瞪大眼望著坐在書案前已經提起筆來的沈哲子。
沈哲子寫文,自有一種不同常人的習慣,那就是先勾勒起骨架,然后再填充細節。首先提筆將那些名篇名句精華寫出來,然后再搜腸刮肚的回憶,實在回憶不起來的,那就自己給拼湊上。畢竟經過這么多年的熏陶,他的文學造詣已經不凡,再加上那些流傳千古的名句映襯,落筆成文之后,無論如何都不會太差。
“驅逐胡虜,恢復中華,明綱典紀,救濟斯民……”
朱元璋北伐的時候,已經是名正言順、自立門戶的吳王,自然可以提出立綱陳紀的口號,可是沈哲子眼下還是江東晉臣,他現在要立綱的話,那也真是一個可大可小的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