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戰場上極近混亂,所能目見者,不過身前數尺之內。陳實前軍對淮南騎兵的阻撓并未維持太久,移動中且沒有穩固陣線的步兵在遭遇高速沖鋒的騎兵時,根本沒有任何招架之力。
“內縮,結陣!”
軍陣中充斥著兵長們喊破喉嚨的嚎叫聲,旋即便被飛快欺近的馬蹄聲所掩蓋。此時尚未受到沖擊的敵軍將士們,發乎本能的向內收縮,士卒之間距離甚至不足一拳。
場面雖然混亂至極,但這也是步兵在對抗騎兵沖鋒的有效手段之一,通過這種密結的陣勢抵消騎兵的沖擊,一旦發生潰散而被銜尾追擊,則必敗無疑。
淮南軍在沖開前陣阻攔后,隊伍迅速分開向兩翼奔行,仿佛兩柄利刃沿著敵軍陣線切過,此時還在調整內縮的敵軍陣型頓時被削弱一層。
而敵軍惶急之間所架設的拒馬、槍林,也給淮南軍造成不小的麻煩,沖在最前方的十幾名騎兵收勢不及,有的馬身直接撞向拒馬,馬身瞬間被拒馬尖刺洞穿,巨大的慣性將那些未及扎牢的拒馬直接撞向敵軍軍陣,在這一線上有數名敵軍士卒未及退避而被碾壓伏尸。
于此同時,也有數名騎士被那些丈余長的堅韌竹槍直接挑飛,這給淮南軍造成了不小的困擾,沒能在第一輪的沖鋒中完全撕開敵軍兩翼陣型。
鳴鏑尖哨聲中,淮南軍騎士們掠過戰線外圍,飛馳返回土城前再次集結成軍。考驗騎兵戰斗力的,裝備尚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在快速移動中保持住高效的離合,對于馬力和騎術以及默契度有著極高要求。
淮南軍正式大規模組建騎兵并且將騎兵隊伍作為獨立作戰單位,還是在淮上之戰后。
此前雖然也有規模不小的騎兵,但一者沒有騎兵大規模投入作戰的環境和需求,二者淮南軍所謂的騎兵私兵性質濃厚,無論兵員素質還是馬匹質量包括戰術訓練都要差得多,絕大多數還是作為小股奇兵和斥候使用。
早數年前,淮南軍偷襲譙城的羯國石聰得手,所獲戰馬良多,其后汝南等地又招募大量南來流民,這給淮南軍組建騎兵提供了基礎。
隨著豫南幾郡次第收復,淮南軍控制的范圍更加遼闊,兼之互市商貿所帶來的利潤,數年之內,淮南軍組建起多達萬人的龐大騎兵隊伍。
南人誠然不擅長馬戰,但當淮南軍在中原成功立足之后,便有了廣闊的兵源地。而且接連數年沒有強大外寇侵擾,也給淮南騎兵壯大成型提供了彌足珍貴的時間。
“繼續出擊!”
第一輪沖鋒鑿穿了敵軍前陣,用時不過小半刻鐘,整陣完畢之后,隊伍分作三路,分取兩翼并正中位置。
敵軍雖然初步結陣,但是被沖垮的前陣卻被排斥在外,前一輪沖鋒中死傷百余眾,但傷亡還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陣勢已經完全混亂,當淮南軍第二次沖鋒來的時候,那些驚慌的士卒們再也不受兵長約束,紛紛轉身向后陣潰逃而去。
當聽到淮南軍沖鋒的馬蹄聲再次響起,軍陣中的陳實已是悚然一驚,他還是小覷了淮南騎兵的戰斗力,如此高頻度沖擊之下,他已經不敢想象軍陣還能承受幾次。他親自下馬提著戰刀率領親兵向前移動,口中大吼道:“向前、向前,后退者死!”
前陣潰卒們往陣中沖來,很快便將混亂傳遞到軍陣中來,陳實親自揮刀斬殺數名背逃之卒,才堪堪將陣線穩住。外陣槍林阻敵,內陣將士們則開始引弓反擊,但眼下陣勢還是混亂,稀稀拉拉的箭矢并未起到太大的阻敵之功。
淮南軍兵尉范理腿胯緊扣馬鞍,其身后三百卒眾緊緊跟隨,淮南軍士鎧有活扣扣住馬鞍,這極大的增加了人在馬身上的穩定性。三百余名騎士兩番攢射,將外圍槍陣撕開一道裂口,而后便狠狠扎入其中。
范理因為愧疚,臨戰更是悍不畏死,當先直往敵軍戰陣中心沖去。手中馬槊挑刺之間殺滅前路十數卒眾,迎面之敵軍紛紛退避,然而由于內陣虬結,退路完全被堵死,只能絕望咆哮著揮起刀劍向前劈刺。
前路敵軍已是肩背相抵,哪怕被馬槊刺死仍然保持挺立,范理的沖鋒很快遭到了阻滯,戰馬接連撞上數人,眼見將要陷于敵陣,其人也將要被槍刺飛挑跌落戰馬。
“死!”
后繼淮南軍騎兵俯身揮刀怒劈,直接將敵軍人墻劈開一道血腥缺口,而后兩道鐵鉤吊住已經將要跌落馬背的范理。間不容發之際,范理反手割斷胯間皮索,繼而便被鐵鉤吊住。
旋即這一路騎兵便轉身向左,從薄弱處沖殺出敵陣,同時也將近百敵軍從戰線中切割出來。這些敵軍一旦脫離陣線,很快便被淮南軍騎士們剿殺殆盡,潰逃出去者寥寥無幾。
第二輪的沖鋒持續時間要比第一輪長了倍余,淮南軍雖然成功將戰線撕開幾道裂口,殺敵數百,但卻仍然沒有將敵陣徹底沖垮。除了這一路敵軍確是頑強以外,也是由于視野實在不算開闊,淮南軍的沖鋒沒有發揮出最大的威懾力。
“幢主,再沖一陣吧!”
淮南騎兵再次匯聚于土城下,已經換乘另一匹戰馬的范理策馬行至蕭元東面前,此前沖鋒中,他的額角被砍傷,此時血流滿面,看上去分外猙獰。
蕭元東眼望著前方幾乎已經虬結成一團的敵軍戰陣,雙目中不乏凝重,稍作沉吟后還是搖了搖頭。此前兩輪沖鋒,淮南軍雖然大占上風,但是占了以逸待勞以及騎兵的天然優勢。敵軍能夠頂住兩輪沖鋒還不潰敗,可見也是足夠頑強。
兩輪沖鋒中,淮南軍雖然斬殺敵軍數百,但只要沒能沖垮敵陣,殺敵多少意義不大。雖然他選擇在土城以逸待勞的迎戰,但眼下戰場距離酸棗城池實在太近,眼下就算沖垮了敵陣,追擊空間也不大,這么短的距離內達不到絕對的控場,一旦被這些潰卒們沖到營壘土城中,此戰雖勝仍敗。
這一點擔憂,蕭元東自然不會說出來,太有損他智珠在握的形象,聞言后只是笑語道:“甲營擾敵,其余兩營下馬休息。就是要將這些賊子們困在城外咫尺,讓他們見得到卻進不去,死不瞑目!”
蕭元東敢于此刻罷戰,也是由于敵軍承受兩輪沖擊后,陣型雖然還未潰散,但也岌岌可危,此刻如果敢移動,必然崩潰。而營壘方向還有許多流民潰眾奔逃,此前敵將便用過一次奸計,他也擔心那些流民中或許還有布置,自己這里與敵軍鏖戰,卻被一群烏合之眾抄了退路,那真無處訴苦。
隨著蕭元東一聲令下,淮南軍騎兵便分作兩路,一路三百余眾攜帶著所剩不多的箭支繞著敵陣游射侵擾,不給敵軍放松喘息的機會。另一路則撤回土城附近,將此前那些潰逃的鄉眾們從營壘中驅趕出來,集結在營前空地上分割監守。
軍陣中的陳實此刻也是心痛萬分,此前他就是因為愛惜兵力才選擇不戰而退,今次迫不得已再攻酸棗,淮南軍兩輪沖殺之后,他所部人馬已是傷亡慘重。眼下淮南軍雖然放緩了進攻,但并不意味著兇險已經解除。
沒能在第一時間趁著銳氣未失沖進城池據守,而是被淮南軍銳猛打擊逼停在野地中,雖然熬過了兩輪沖鋒,但士氣也已經完全喪盡。眼下尚能集結不散,也是因為士卒各自心知一旦夜中潰逃會更加危險。待到天亮之后,淮南軍如果再次發動進攻,未必還能堅持住。
野戰中步騎對抗,若雙方參戰兵眾并無懸殊差距,那么騎兵便掌握著絕對的主動,或強攻、或圍困、或分割、或追剿。此刻兵眾們早已經成為驚弓之鳥,陳實甚至不敢大動作集結此前為了控制軍陣而散于各部的嫡系精銳。
外圍淮南軍的游騎侵擾始終在進行著,陳實趁著鼓舞士氣的機會游走于戰陣之間,將弓矢軍械搜集起來一部分,送入悄然集結于陣營東北角的騎兵營中,作為稍后一個反擊手段。
時間悄然流逝,漸漸到達黎明,隨著視野開闊起來,戰陣外那浴血枕尸的慘烈畫面也逐漸暴露在視野中。淮南騎兵們這會兒也肅然集結于土城前,隨時準備再次發起沖鋒。奴軍眼下雖然還集結戰陣,占據著人數上的優勢,但困守于這全無險阻的平野中,顯得分外悲愴無助。
“我不想死,饒命、饒命……”
突然,陣線中響起一個悲鳴聲,繼而便有一名奴軍士兵突然沖出陣線,往北面奔逃而去。
“逃戰者死!”
戰陣中飛出幾支羽箭,直接扎入那人后背中,其人俯沖兩步,才驀地栽倒在地。觀者無不凜然,天地間頓時靜默下來。然而這死寂并沒有維持太久,更大的騷亂陡然爆發出來,營嘯了!
“沖!”
原本靜默的淮南騎士軍陣再次動了起來,直接殺向已經崩潰的敵軍軍陣:“頑抗者死,伏地不殺!”
敵陣東北角陳實也揮鞭沖出,將近三百名騎士脫離戰陣自左翼繞行向南沖來,勁矢一般扎向淮南軍沖陣側翼。而淮南沖陣中也分出一路人馬,折轉方向迎面沖來:“擒殺賊將陳實!”
“來日必報此仇!”
兩方騎兵對沖,距離飛快拉近,陳實甚至已經能夠看清楚那些淮南騎士們興奮猙獰、戰意蓬勃的臉龐,他口中恨恨一罵,繼而勒僵繞過一道弧線,轉入潰眾之中,向北面逃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