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向來都有自立之心,最起碼其中一部分人此心滿是執念。
這一點王導很清楚,而之所以不能成事,一者在于一盤散沙,沒有能夠完全服眾的領導門戶。另一者則在于大義有虧,僑門緊擁皇權,在政治上對吳人進行完全壓制。
可是隨著沈氏崛起,這兩點都不再成問題。沈氏乃是如今吳人當之無愧的領袖門戶,甚至連舊望門戶顧陸之家都遠有不及。而沈維周戰功赫赫,尤其在遠出跨境一戰打垮石趙石堪十數萬大軍,更是奠定其當下江東第一名將的威望。
至于在大義把持方面,吳人的確還是有虧,單憑沈氏一家帝戚實在有些勉強。而在王導看來,這也是沈氏今次反擊最狠毒陷阱所在。
若是褚翜等人不能相忍為國,一味要召沈維周歸國而不受沈氏威脅。那么下一步,沈家并其身后吳人群體完全可以以此為契機,從孝義方面窮攻一眾僑門,在法禮上徹底壓制僑人門戶,逼迫他們離開中樞而回歸鄉土。
沈維周督兵于外,尚需要因父危而棄軍歸國,那么如今臺閣群臣還有什么理由不歸鄉祭祀?若是不退,便是戀棧權位、衰德之賊,還有什么資格身臨高位?
到時候僑人處于完全的理虧,除非甘愿放棄中樞權柄,否則必將飽受攻訐,吳人絕對不會放棄這一難得機會。但中樞權位完全就是一個蘿卜一個坑,離開容易,再想返回那就難了!
吳人完全可以憑此一個個的拔除如今在朝僑門各家,全面把持江東權柄,屆時沈氏以南人領袖的身份,大可軍政一把掌握!
屆時就算僑門在江北有所經營,頂多能夠恢復永嘉之后的局面,各自孤撐,然而江東卻不再是一團亂麻,尤其更有沈維周這個正面將羯國打得分崩離析的當世名將,誰又敢言對戰必勝?
想到這里,王導便更勝感慨,剛才在家時,他還有感于自家子弟王允之銳勇進取,想要趁亂得勢,重振家業。但察覺到這一機會的卻不只一人,且不說褚翜與諸葛恢聯袂登門隱含警告,告誡王氏不要借此生事。而沈家這里則做的更絕,甚至已經打算要將僑門一舉掃出江東!
短短一天時間內,王導便見識到三種不同層次對于今次所謂危機的看法和運用。
王允之雖然乃是他家才能卓著的晚輩,但只見到門第之私的契機,大概連該如何具體利用機會都還沒有一個明確的思路。而褚翜和諸葛恢卻只想規避這一次的風險,但又不愿意放棄這當中所蘊含的利益機會。
唯有沈家,不只能夠正面今次危機,并且在最短的時間內便找到家業與國勢能夠緊密聯合的切入點,進退都能從容。
若時人以為沈家唯有沈維周一人才顯可夸,那實在是愚不可及。
在察覺到沈家的意圖之后,褚翜和諸葛恢、包括其他幾名自認為有資格參與到今次博弈中的重臣等心中各有籌算,亟待尋人商討決議該要如何應對。而且眼見沈充分明不打算與他們相見,再留在這里只是浪費時間,于是便紛紛告辭。
沈恪等沈氏族人們也不挽留,將這些人恭送出府。
至于王導本就是賦閑之身,也無事務操勞,便索性留了下來,繼續旁觀事態進展。
眼下進入沈家的,尚是第一批得訊之人,雖然送走了一批重臣,但也并未沉寂太久,很快便又迎來了第二批的訪問探望。
這一批探訪者,分量最重便是淮南王司馬岳。淮南王年方十五,但已經極有沉靜氣度,最起碼在待人接物方面極具氣象,頗有肅祖遺風。
哪怕王導看到,也不得不感慨淮南王較之當今皇帝陛下,確是要勝出幾分。他雖然不再執政,但也并非與時局完全隔絕,也知道當今皇帝陛下雖然表面上已經親政,但實則仍是形同虛設,各家分領內外,最終的裁決權仍然握在歸苑的皇太后手中。
皇太后經過這么多年的歷練,也不再是能被某一權門掌握手中一個傀儡,單單其人一手促成當下這種權門分執內外、互相制衡的局面,便可知皇太后已經快速變得成熟起來。像往年獨幸庾氏或沈氏的局面,已經不可復現。
淮南王雖然頗具成人氣象,但囿于自身閱歷,也不可能拿出什么成熟的主張,所以其人出現在沈家,更大程度上應該還是作為皇太后的一個傳聲筒。
王導歷事年久,在面對這樣錯綜復雜的權斗局面,無論經驗還是洞察力無疑要比褚翜等人更豐富敏銳得多。
這些臺輔想要制衡沈氏,看似彼此都在一個水平線上,但其實他們欠缺了最重要的一點便是能夠足以支撐他們發聲的軍權。既然軍權不在,那么就應該與苑內緊密聯合,通過大義名分上的優勢以取得與沈氏分庭抗禮的力量。
但褚翜與諸葛恢不知是經驗不足,又或者私欲太甚,最起碼以王導所見,他們在面對沈氏反擊的時候,并沒有在第一時間把握到核心所在,更看重還是與各自背后力量的交涉。單單這一點上,便已經落了下風。
淮南王到達沈家后,趁著彼此見禮的時候,王導試探問道:“方才侍中剛剛離開,不知殿下來時途中可曾照面?”
淮南王聞言后便一絲不茍答道:“日間正于苑下授業,母后相召才知司空受厄,奉母后內詔疾行過府慰問,并未遇見丈人。”
王導聞言后只是微微頷首,而后便面無表情的返回席中坐定,眼望著淮南王有條不紊的安慰沈氏上前拜見的族人,心內則忍不住感慨淮南王終究還是徒具其形,在權斗方面的能力不及肅祖一二。
當然淮南王眼下僅僅只是一個半大少年而已,或可言之不必過分苛求。但要知道肅祖繼承皇位時也不過加冠未久,卻已經能夠將一眾內外重臣玩弄股掌之間。更不要說如今的江東,還有沈維周一個如此妖孽之人存在。
諸葛恢等人想要憑著淮南王以制衡沈維周,所想也實在太天真。最起碼在剛才的對答中,淮南王就算此前沒有遇到諸葛恢,但在經過王導提醒之后,也該意識到要與妻族長輩互通一下聲息。
可是眼下,淮南王只是故作老成的傳達皇太后對于沈氏的慰問之意,循規卻不逾規。從這方面而言,淮南王或是皇太后面前一個頗為生性的孝子,但若皇太后還長久以淮南王當作表達她意圖的代理人,對淮南王非但不是扶植,反而是一種加害。
淮南王在沈家逗留時間并不久,主要只是傳達了兩個意思,第一是表達了對沈充這個親翁的慰問,為了示以安撫,甚至詔令北軍五營輪流入駐沈氏家宅以作當值宿衛。第二則是陰晦表達希望沈家今次變故能夠在庭門之內解決,不要影響到駙馬于江北的戰事。
王導聽到這里,便又吐出一口濁氣,心知褚翜等人今次的圖謀,多半是要落空了。皇太后的手段雖然日趨成熟,但是早年所經歷的動蕩終究還是在其心底留下難以磨滅的深刻影響,不敢再冒絲毫的風險。
王導可以確信,褚翜等人能夠擺出淮南王這一手段,必然也是私下里與皇太后達成一些共識,并且自以為得到皇太后的默許便有恃無恐。
但他們卻沒有意識到皇太后終究不是肅祖那種雄才之主,沒有那種堅定的決心,一待察覺到沈氏反擊態度強硬、局面將有不穩之勢,皇太后便立即背棄此前的默契,低頭服軟,放棄這一次的試探。
褚翜等人實力本就不足,又失去了皇太后的支持而不自知,他們這一次的嘗試,注定徒勞。
看到了這里,王導已經可以洞見到今次博弈的最終結果,再留下來也沒有什么意思,趁著淮南王離開之際,便也起身告辭。
然而這時候,沈氏門人突然前來相請,言是沈充略有好轉,不敢怠慢太宰,因是勉強支撐起身邀見。
受到這一邀請,王導也是略有錯愕,但在想了想之后,還是決定入內見上一見。
在沈氏門生引領下,王導很快便抵達了沈氏內宅,而后便見到了“重傷垂危”的沈充。
沈充身著燕居氅衣,頭發結以散髻,當王導到達的時候,正站在廊下相迎,不要說重傷垂危,甚至身上連一點傷痕都無。
王導眼見這一幕,瞳孔微微一縮,繼而心中便感覺幾分羞惱。沈士居以重傷為由,攪得建康城內雞犬不寧,可是在他面前,卻連絲毫偽裝都不屑做,分明是根本對王導就全無忌憚,乃至于存有幾分示威。
“為人父母,縱有誑詐,無非是希望兒輩能少有掣肘,一竟全功,讓太宰見笑了,也希望太宰能夠體會充為世所迫的艱難。”
沈充降階相迎,遠遠便對王導拱手。
王導這會兒已經后悔入內相見,在聽到沈充如此恬不知恥、理直氣壯之言,一時間更不知該要如何應對。對于沈充挖空心思為兒子阻擋掣肘的用心,王導倒是頗有感懷,但若說有什么認同或夸贊,他是真的說不出來。
彼此對望,相視片刻后,王導才嘆息說道:“時望得來不易,士居何苦……唉,事態一至于斯,未必不能避免。如今即便能為善了,只怕來日也要失去相忍之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