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乏懵懂怯懦的人,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會改變成強勢且不乏主見?
一是持續存在的龐大壓力,二是察覺到自己的力量遠比想象中要強大得多。
皇太后正是如此,她出身本是禮教嚴謹的僑門舊宗,除了幸為帝婦這一點,前半生履歷與別的世家娘子并無太大不同。一旦夫君壯夭,面對復雜的局勢,本能的舉動便是完全倚重自覺得可信賴的人。
然而現實卻予她沉重打擊,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哪怕自己明知需要自強,但本身并沒有那樣的能力,縱有掙扎也是艱難萬分。
真正讓皇太后有所改變的,還是在面對瑯琊王氏這個問題上。她是深知瑯琊王氏有多強,哪怕肅祖在世時都不得不在大獲全勝的情況下仍然做出一定妥協。
可就是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卻在皇太后臨朝這段時間內慢慢頹唐坍塌。誠然她自己做不到這一點,但當她流露出明顯的意圖后,朝野內外便有大量高智之士為此而努力。或許這些人意圖并不單純,但皇太后的意愿卻被他們不打折扣的執行下去且變為最終的事實。
瑯琊王氏這個寄生盤踞在晉祚之上的毒瘤被割除,王導這個所謂典午朝中第一人、江東管仲被扳倒,這些事情都發生在皇太后臨朝這些年里。
當然,皇太后很清楚她并不是一個能力卓著的女賢,能夠做成這些也只是借力。但這些事卻讓她明白到一個道理,她身處在這個位置上,本身就是力量的源泉,她不需要自己有多強的能力,只要能夠確定自己想要達成怎樣的局面,就一定會有人幫她促成!
若類似的事情僅僅只是孤例,皇太后或還要以為這是自己的錯覺,但類似的事情發生的多了,皇太后見解便也越來越深刻。
想要讓自己的意圖得到最徹底、最快速的貫徹,那么就需要有更多的人能夠領會到她的意圖,更多的人為她做事。
在這方面,皇太后也是一邊學習,一邊嘗試,不獨成果卓著,更是進步明顯。
至于對沈家的提防,皇太后已經不知道從何而始。但有幾個時刻,她清晰的認識到應該對沈家做出一定的限制。
一是看到江夏公衛崇居然要對沈充持晚輩之禮,哪怕在成為國丈之后仍是如此,不敢失禮。皇太后雖然也知早年衛氏勢弱,江夏公與她家婿子平輩論交,但那畢竟是以前。如今衛氏已得帝宗厚眷,衛崇在沈充面前居然還是以弱勢自居。
這讓皇太后感覺很不舒服,在她看來衛氏中朝便顯達一時,而沈氏在與帝室結親之前不過只是吳中一武宗而已。衛家是她精挑細選作為皇帝臂助,當彼此都為帝室所眷時,衛崇居然還要向沈氏低頭不敢逾份,實在讓她很失望,也有感于沈家的強勢。
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這不符合她的預期,乃至于有種挫敗感,所以她想消除這種在她看來有些怪異的現象。
另一次,則是興男公主傳來喜訊的時候,當時皇太后是真的很高興,甚至想將公主留在苑中幫忙照料。然而公主卻仍頑固的要回淮南,絲毫不顧及對母后的忤逆。
但就算是如此,皇太后還是耐著性子準備諸多,但結果她準備的人、物之用,都比沈氏自己準備的要差了一籌。
這又讓皇太后心態略有失衡,兼之當時皇帝剛剛大婚,對皇后流露出一些在她看來頗為過分的迷戀。就算這個兒媳是她親自挑選,也是溫婉和順,但仍然讓她有種兒子被人分享的失落和不悅。
皇太后自問對家事國事俱都竭盡全力的維持,可是母女、母子關系接連疏離。這難免讓她頗生挫敗感,繼而遷怒沈氏。架空沈充便是她為此做出的一個反擊嘗試,結果證明沈氏雖強,但仍然抵擋不住她的喜惡意愿。
當然,皇太后也僅僅只是略作嘗試,并沒有做的太過分,在想到沈氏急于國難,尤其是婿子沈維周至今還領兵在外為晉祚中興而戰時,更有一種單單的負疚感。
褚翜等人建議淮南王持節過江都督大軍收復河洛,這在皇太后看來是一舉兩得的好事。一則讓次子得到充足的歷練,盡快成長為皇帝的臂助,畢竟皇帝天資有限,較之淮南王是有不如,如果能得到嫡親兄弟的幫扶,對于帝室也是一個加強。
二則讓淮南王有機會在軍中與婿子共事,也是修補一下稍有疏離的關系。更何況她家這個婿子實在太能干,先敗羯國石堪,攻入河北,而后又率軍準備收復河洛,若是能勝,又是大功一樁。
然而沈哲子實在太年輕,且已經達到郡公高位,接連殊功,幾近封無可封。少年而臨大位,可謂木秀于林,必受萬眾矚目、物議焦點。讓淮南王稍稍分擔一下壓力,皇太后覺得這也是一種關愛。
然而明明一件好事,結果卻演變成這個樣子。皇太后已經不是往年那種懵懂無知,能夠想象到一旦事態處理不好,極有可能會給時局帶來莫大沖擊。
至于反應過激的沈充,皇太后此前或還殘留一些好感,這會兒也早已經蕩然無存。在她看來這個老貉子實在太過分,私欲熾熱只顧門戶得失,全然不以大局為重,更是完全將兒子當作為家門謀私的工具,實在是不配擁有一個那么出色的兒子!
最開始,皇太后也是打算靜觀其變,希望褚翜等人能夠拿出一個應對的主意。
可是她在苑中等了幾個時辰,那些力主此議的臺輔居然沒有一個入苑通告,這局面陡然便讓皇太后想起早年的蘇峻之亂,那時的她,懵懂于苑中,滿心相信大兄能夠處理危情。結果最后大兄率眾外逃,亂軍攻入苑中,若非興男公主冒死營救,就連她自己都險些喪命!
“絕不能再發生那種惡事!”
皇太后并不怕死,但她卻擔心好不容易有所安定的社稷再次生亂,那么她真是到死都無面目再見肅祖。
雖然她也不覺得沈家有膽量、有能力主導那種動亂,但卻擔心前線的沈哲子或會因此離心。其人大功甫立,如果得知后方不穩,甚至就連父親都被逼迫得要以傷詐世,可想而知會是怎樣的心寒。
皇太后雖然厭惡沈充,但對沈哲子仍是充滿期許看重。她放棄了這一次的嘗試,不是因為怕了沈充,避免動亂之余,也是不想因此而令沈哲子誤會心寒。臺輔們雖然需要倚重于當下,但沈哲子卻能保障晉祚安穩幾十年之久。
“明日我兒再去沈司空府上拜望一次,即便不能見到司空,也不可缺了禮數。你姊夫鏖戰于前線,阿姊也于江北待產,老臣孤苦,也是可憫。勤往探望,也是不辜負親厚功勛門戶。”
皇太后沉吟許久之后,才又吩咐淮南王道。
“兒子明白,絕對不會失禮怠慢。”
淮南王講到這里又思忖片刻,又開口道:“明日再往拜望,兒希望能自苑中帶上醫官。”
皇太后聞言后便點點頭,方才派淮南王出苑也是一時情急,加上擔心若戳穿沈充難免會彼此尷尬下不來臺。但現在想來,既然已經有了表態,也需要逼迫沈充給出一個表態,順便也是略作敲打警醒,讓其人不敢再繼續放肆。
淮南王能夠有自己的主見,皇太后也是著實感到欣慰,繼而又望了皇帝一眼,旋即驀地一嘆,這種見識,皇帝便不具備了。
皇帝這會兒正手捧羹湯細口輕啜,察覺到母后不乏幽怨的望過來,忙不迭端正坐姿,稍顯肥碩的臉上擠出一絲局促笑容。
“唉……”
皇太后見狀后更覺不滿,索性擺擺手,讓宮人引領兩個兒子都退下。今日這一事也實在令她精疲力盡,哪怕躺在榻上良久也了無睡意,只是瞪著眼望著殿中擺設怔怔出神。
皇帝在母后面前雖然畏首畏尾,但出了殿堂之后總算恢復些許從容,在兄弟面前總要維持些許氣度。他看看滿天繁星,對淮南王說道:“天色已經這么晚了,阿弟不妨在苑中留宿一晚。”
淮南王聞言后連忙拱手道:“臣多謝陛下愛惜,但終究逾禮,不敢久留,自有車輦代步,倒也不會疲累。”
皇帝聞言后便也不再多說,雖然他心寬體胖并不介意母后更偏愛這個弟弟,但性情卻相差太多,尤其淮南王這一板一眼的模樣更讓他感覺仿佛母后就在眼前,便感覺更加的不自在,彼此關系實在算不上親昵。
都下這一場風波并未持續太久,尤其當淮南捷報正式抵達建康的時候,隨之而來的還有石堪并一眾主要的將領,頓時又是滿城歡慶。而臺中也是借此接連舉行盛大祭祀、犒賞等慶典,很快便將那一絲不和諧給掩蓋下去。
對于淮南今次壯功,臺中也是反應迅速,很快就給出了犒賞詔書。首先是石堪等一眾奴將俱都梟首懸于朱雀大桁外,而后便是針對前線將士的封賞。郗鑒以接連收復淮北、青兗等州郡而加征北大將軍,二子蔭封。
至于沈哲子,則升為豫州刺史,使持節,并加征虜將軍,都督之職不解,并統淮南、淮北諸軍共攻河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