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壽春金城的都督府,近來可謂是車馬盈門,人滿為患,往來者絡繹不絕,晝夜不斷。
對于這一點,眼下負責主持都督府事務的杜赫可謂是苦不堪言,旁人做官享福,他做官簡直就是要命!
眼下大都督統兵于外,長公主并新生的小郎君都在城外別業安養,沈家在淮南雖然也有許多族人在都督府任事,但眼下絕大多數都在淮北各任其事,剩下的要么是沈阿鶴這種少年,要么身份不足接待一眾訪客,所以在待客方面只能由杜赫代勞。
大都督喜得嫡長誠然是一件大事,但若僅此而已的話,也不至于鬧出這么大的動靜。趕巧添丁與王師大勝都趕在了一起,這就令得各方全都不能淡然,無論南北人家,大凡有條件派人過江的,一個不落的云集于此。
旁人只看到沈氏添丁與王師大捷,卻不知邊事仍然包藏著極大隱患。所以杜赫白天招待賓客,晚上處理公務,間歇還要應對來自各方的試探,隱瞞倉儲一空、諸用告急的事情,偶或還要應付大都督為何至今未歸的斥問,簡直沒有片刻的休息。
“杜長史……道暉兄?”
耳邊依稀聽到人呼喚聲,朦朧中杜赫睜開眼,先是迷茫片刻不知身在何處,過一會兒看到席中晃動的一個面孔,才陡然醒悟過來自己居然在待客途中睡著了,于是便連忙拱手道歉。
席中幾人都是僑門子弟,也是早年杜赫在建康結識的一些朋友,如今有的已經入仕,有的還在為家業奔走。今次也是借著前來祝賀之名,或是為身后的人打聽一些內情,或是求取經營家業的門路。
杜赫在待客途中居然睡著了,這實在是極為嚴重的失禮。不過且不說其人眉目之間掩飾不去的疲倦,單單眼下彼此之間身份的鴻溝便令人不敢心生不滿。
杜赫在淮南雖無赫赫之功,但如今江東誰人不知他乃是沈大都督最為信重的大管家,每天需要處理的事務,能夠影響到的生民福祉,簡直比臺輔諸公還要多。
這幾人還是因為早年都中結下一份舊誼,才能得以進入都督府見到杜赫,否則按照眼下的形勢,他們只怕連都督府的門都進不來,更不要說面見如今都督府這最重要的官員。
所以他們非但沒有怪罪杜赫的失禮,反而要為冒昧打擾而道歉:“道暉兄忠勤國事軍務,晝夜勞碌,難免神養不足,也足見大都督倚重,雖無赫赫戰功,但輔佐之勞也是至高。反倒我等內外無事之眾冒昧來擾,使道暉兄耽于事務,實在失禮。但王師北創殊功,大都督喜添嗣息,宇內俱有歡呼,我等鵲喜之情也實在難于按捺。”
“是啊,大都督家室生馨,卻仍要勞任于外,不得回顧。此等貞義,實在令人仰止。若是不能面見言表傾慕,實在胸懷不安。只是不知大都督何日才能歸鎮?”
另外一人也附和說道。
聽到這一問題,杜赫心內不免又生焦躁,實在是類似的話語,他近來實在是聽了太多,簡直就是聞聲欲嘔。
但是這幾人當中,既有南陽的舊姓鄉宗,也有臺輔高官的兼職信使,不好過分失禮,于是只能耐著性子回答道:“王師凱歌高奏,河北群敵避走,關中強梁喑聲,難有對陣之敵,形勢自是一片大好。但王師畢竟久遠于舊土,大勢雖定,小患難除,至于大都督何日歸鎮,我也實在不知。”
另外有人不存太大的來意,或是單純只為自身前途,便忍不住嘆息道:“今日眼見道暉兄如此勞神疲憊,才知殊功絕無幸至。方今王道大昌,群賢共進,凡稍具薄力者不敢閑居,俱求勇獻王事。大都督執眾十萬,復疆千里,中原俱都入懷,可知來日府下事務更將博雜,幸在內外忠義仁人愿意分勞者不匱……”
時下雖然仍以九品官人法品鑒人才,但征辟也是極為重要的入仕途徑。哪怕人才二品,但卻沒有公府征辟,對時人而言乃是極為丟臉的事情。而根據不同的公府級別以及主官的時譽,各種公府征辟又被分為不同的級別。
尋常而言,自然三公最高,擔任三公屬官就意味著上了仕途快車道。至于各鎮開府將軍的征辟,含金量則就稍低一些。不過隨著王勢大昌,江北頻頻用事,許多軍府的征辟也成了時人求進的渠道之一。
沈大都督如今乃是貨真價實的開府重將,而且淮南軍殊功偉業也是有目共睹,已經被江東年輕人推舉為第一等,甚至還要遠遠超過三公公府。
早年中樞為了杜絕那些以肥遁為由而沽名釣譽的時風惡習,又規定三征不就則永不錄用的規矩。所以時下那些還未入仕的年輕人們也都分外矛盾,以前途論自然是淮南都督府征辟最好,但若頻繁拒絕其余公府征辟,也要招惹惡名,前途盡毀。
隨著沈大都督再得加官,其人何時會征辟掾屬,也成了時下年輕人們所關注的焦點。近來許多趕到壽春的年輕人們,泰半意圖也都在此。
“實不相瞞,其實我等府下屬官,也都疾渴時賢入府分勞共事,但此事非我能悉,也不敢作狂言誤導良友。”
杜赫聞言后便又回答道,眼見眾人不乏失望之色,又笑語道:“淮南風物,其實還是稍異都下。大都督久來戎行于北,對于江東人物如何也是久有梳理,況且凡有舉任則必涉于王事輕重,因而于此也是不敢不慎。諸位良友若有此念,不妨于城中馨士館稍作盤桓。實不相瞞,早前馨士館諸多秀起時賢,此前也多拔用或赴豫北,或赴河洛……”
大都督對九品官人法不太看重,杜赫作為親近之人又怎么會不知。從馨士館拔用人才,其實就是淮南都督府自己制定人才標準,甩開九品官人法那一套而錄用人才,眼下還僅僅只是一個鋪墊,未來隨著大都督權位和影響力越高,馨士館才人法一舉取代九品官人法都未可知。
杜赫近來不厭其煩對前來拜訪者宣揚此事,也就是在一遍一遍強調馨士館對于淮南求進的重要性。當然時人若有不認可那也沒辦法,只能說與淮南都督府無緣。當然家世背景強大者可以越過馨士館,讓臺輔諸公直接選派進入都督府,但注定只會成為一個邊緣人物,融入不了核心中。
馨士館經過這么長時間的運作,其實也有了一套約定俗成的舉用標準。其成員主要分為館士并業士,館士是真正飽學之士,享受都督府所撥付的津貼,能夠坐館開講授業的高士。
這些人毫無疑問都是可以直接進入都督府任事的人才,只是或有厭倦案牘庶務,或只擔任顧問之勞,或者只愿專注經義典章之類。
至于業士,則是在馨士館進學受業的時流年輕人,學子當中的優秀人才,最起碼獲得一位或多位館士嘉獎,又或在館中一些考核當中名列前茅者,才可超出普通學子一等,被選為業士。此前河洛方面征用大批人才,所選的主要便是這些業士。
他們雖然不算是正式的在冊官員,但取巧之法良多,并不影響展現其才能,這輪取用也算是考核的一種,若能達標,成為真正官身只在一念之間。
這種涓滴成流、約定俗成的取士法,充滿了淮南都督府的風格氣息,既不是旗幟鮮明、徹底的與九品官人法劃清界限,又能兼顧實際,選用出真正可用的人才。
最起碼在如今天中幾郡,這種求進途徑已經頗得人心,馨士館在館之人也因此變得越來越多。對于那些館士而言,雖無中正之名,卻得中正之實。對于求進心熱的時流年輕人而言,即便一時不濟,也能繼續努力,就算做不成郡縣正印主官,也能從低做起。
杜赫相信用不了多久,隨著一批批的馨士館業士們加入大都督麾下,且得到次第拔用之后,未來馨士館才士將會成為一個主流。所以就連他的堂弟杜彌,杜赫都沒有急于將之引入都督府任事,而是先安排在了馨士館稍作歷練。
馨士館是在大都督授意下從無到有建立起來,其中走出的人才未來也必為大都督所重用,杜彌如果有了這一個出身,未來能夠得到的關照甚至有可能還要超過家世所帶來的助益。這是杜赫身為大都督的臂助,憑著自己的觀察和總結所得出來的一點認知。
送走了這一波的訪客后,杜赫還是來不及休息,尚有許多客人等待他接見。
留給他休息不過一杯茶的時間,他這里正在閉目假寐養神,耳邊聽到頗為熟悉的腳步聲,睜開眼便見沈勁垂頭喪氣的在門外徘徊,便笑語問道:“阿鶴郎君怎么有空來都督府?”
沈勁在那里將入未入,正是為了引起杜赫的注意,聽到這話后當即便沖進廳中來,湊著杜赫坐定,而后便故作老成的長嘆一聲道:“阿叔,你說人世何以如此多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