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船隊的到來給壽春局勢帶來了不小的影響,尤其尋常民眾對于大額的糧食數量本就沒有一個確切概念,當看到十數艘大船聽在壽春北面,而船上俱都滿載著糧袋,這對人心的安定,影響無疑是巨大的。
早前都督府大量抽調鎮中米糧向北面輸送,甚至就連明年的糧種都被挪動,這多多少少也造成了不利的影響。徐州船隊擺出如此架勢,可以說是給都督府提供了不小的幫助。
而郗鑒給都督府提供的幫助還不止于此,當沈哲子派人上船打算秘密將郗鑒迎接到別業中時,郗鑒卻予以拒絕,轉而表示希望現在都督府中碰面。
聽到屬下回報郗鑒的意思,沈哲子也是愣了一愣,繼而便也不再猶豫,一改前幾日避不見客的態度,親自率領杜赫等一眾淮南屬官前往八公山碼頭迎接。
從壽春城到段路程上很快便聚集起了大量的民眾,雖然沈哲子早就歸鎮,但這消息還只在小范圍內傳播,尚是第一次在公眾面前露面,因此壽春城池內外聞訊趕來者絡繹不絕,道路兩側人頭攢動,多有時人難忍激動心情,拍掌高聲贊嘆:“梁公英武!大都督壯闊!”
到了沈哲子如今這一步,對于外界評價如何已經不必過分在意,但是當聽到鄉眾們沿途盛贊,振奮欣喜的模樣,仍覺有幾分自豪,棄車上馬,頻頻向兩側揮手示意。
“韶年盛譽,生民普仰,此世除沈維周外,再無余子啊!”
郗鑒在船上看到岸上如此熱烈場景,一時間也忍不住感慨說道。
郗鑒今次前來壽春,二子俱都隨行,眼下隨侍父親身側,此時聽到郗鑒如此感慨,反應也都各不相同。
年長一些的郗愔,眼下正作處士羽氅散髻打扮,面目多有沉靜,聞言后便微笑道:“梁公久為世道所知,今年北進又頗得功,不負舊時聲譽。少臨大位,淮南人眾有此熱切,也是合乎情理。”
至于更加年輕,未及弱冠的郗曇,聞言臉上卻流露出幾分盛氣難平,皺眉道:“我與梁公倒是少有接觸,但往常也聽人言此人自恃少壯,多有跋扈作風,如今看來也確如此。即便不以名爵論,父親以賢長來見,其人居然仍有托大之態,實在是有些……”
郗鑒聽到二子之語,對長子只是瞥了一眼,對次子則橫眉厲望過去,沉聲道:“沈維周之益于世,就連你父于其面前都不敢有持矜。至于你這小兒,歷事有幾分,所見又有幾分?以區區微弱妄論強盛,本身就是無知妄語,還敢非人之跋扈?跟沈維周相比,你那幾分眼光才性還在牛足之下呢!”
聽到父親如此厲聲斥責,郗曇也是為之一凜,連忙垂首不敢再多說什么,只是聽到父親如此貶低自己,心內終究難免有幾分不忿。
他與沈維周倒是乏甚接觸,但卻眼見他家姊夫是何等樣人,以此度之,能夠與之為友者即便優異也實在有限。雖然這沈維周屢有壯功人莫能及,就連郗曇也是心存敬佩,但終究還是因為其人一紙書信使得父親舟車勞頓遠來而有不滿。
尤其此前其人竟然托大到不親自前來相迎,更近似完全不將他家放在眼中。不過這沈維周再如何跋扈,當父親稍有流露不滿時,其人還不是乖乖前來相迎!
因此,在郗曇看來,如今岸邊道路兩側那些蜂擁雀躍民眾,就好像是淮南特意安排,為的只是稍稍挽回幾分沈維周迫不得已出迎的顏面而已。當然這一份了然,他只會存于心底,并不會自作聰明宣講出來,他畢竟家教良好,這一點涵養氣度還是有的。
又過了一刻多鐘,沈哲子并一眾淮南屬官才終于穿過人群抵達碼頭,并且親自上船,遠遠便趨行拱手,臉上帶著幾分誠摯感激,待到近前時才苦笑道:“郗公又何苦如此?”
郗鑒擺手推開攙扶他的二子,上前一步將手遞到沈哲子手內,捻須笑道:“老病殘軀,已不堪用,幸因國中少壯奮進之故而得分大譽,些許薄勞又何足掛齒。若能因此稍助一二邊事,也算是老朽尚未難堪。”
“郗公此言,實在讓晚輩愧不敢當。社稷之重,豈是二三子能當,前賢開拓,后進繼力,因是晉祚才復興有望。”
沈哲子又謙遜回應一聲,然后才又轉頭對郗愔、郗曇并其余隨行的徐州屬官微笑頷首。
船上其他眾人也都紛紛上前拱手致禮,包括對沈哲子略存不滿的郗曇也都不敢怠慢。郗曇雖然對沈哲子略有薄怨,但當真正對面而立時,也不得不感慨這位駙馬也確是儀態、風度俱為上乘,令人難生惡感,寥寥數語已經讓人頗生親近之念。這大概就是先天而有的稟賦魅力,令人自嘆不如。
碼頭上人多嘈雜,并非久留之處,待到兩鎮官員互見稍作寒暄之后,便一起下了船。沈哲子親自將郗鑒扶上牛車,自己作陪,一行人才浩浩蕩蕩往壽春城而去。
此前沈哲子之所以不親自相迎,倒也并非故意作態、前倨后恭,他雖然邀請郗鑒入鎮,但眼下這個形勢,他們各自作為兩鎮方伯,如此高調會面其實還是略有不妥。
沈哲子在這方面倒不必避諱太多,最起碼隨著淮南王頑固北上,他與江東朝廷的一些矛盾可以說是已經半公開化,掩不掩飾意義已經不大。
但郗鑒則不然,過去幾年時間里,郗鑒與臺中關系處理的還不錯,甚至被拿來當作反襯沈哲子無作為的典型。而且此公業已年邁,半生功業如何將有定論,也實在沒有必要再將自身置于兇險斗爭中來。
所以沈哲子本來是不愿公開郗鑒前來壽春的消息,也是為郗鑒考慮。但郗鑒卻表示要公開這一件事,這就等于是對沈哲子的聲援,無論如何,這一份情誼沈哲子是要領受。
上車之后,沈哲子便嘆息道:“實在是讓郗公為難了。”
“方才我兒有言維周你不乏跋扈,你若再執意道謝,就連我也要難免作此想了!”
郗鑒聞言后笑語一聲,眉目間不乏豪邁之色:“眼下我確有幾分年老膽怯,但往年也曾與逆賊烈戰,庇護一方生民。此等紛擾,何至于使我卻步,若能有益邊事,也算是略得始終。”
講到這里,郗鑒又眼望著沈哲子,心內不乏感慨。在他看來,淮南王今次過江的確是有幾分不合時宜,或因彼此立場不同,江東那些人對于他們這些邊鎮方伯的確是狹念偏見,不肯正視他們為光復晉祚所做出的努力。
誠然若想維持江東局面穩定,必然要達成一個各方的平衡。但所謂的平衡就是要保持現狀,互為掣肘,讓局面再歸于一潭死水。
但眼下晉祚光復之勢已經極為明顯,不進則退,正需要高選猛士,奮勇直取,過往那些想法根本就是迂腐之見,無益于世。
此前郗鑒或還對臺輔諸公略有認同,瑯琊王氏舊亂本就說明了一家獨大并非世道之幸。可是隨著今年軍功壯闊,河北群逆幾無招架之力,王師威武彰顯無疑,郗鑒也不能忍局面退回舊日狀態。說到底,他也是因武功而進,半生心血系于邊鎮。
至于今次在壽春公開露面,的確會給郗鑒帶來一些麻煩,但就算他不這么做,想要置身淮南與臺城的糾紛也絕無可能。如今世道中只有這幾股力量,臺城想要制衡沈維周,單憑一些小動作已經很難,勢必要尋找強力方鎮來支持他們,除了徐州他們又能選擇何人?
但且不說今年以來兩鎮合作更加密切,單單此前沈維周便對徐州各方羈縻以施加影響,而且淮南本身的實力也是急劇擴張,郗鑒并不認為徐州還有制衡沈維周的作用。
更何況此前他早已經引狼入室,若還陪著臺輔諸公瞎折騰,未必收效且不說,說不定還要連自己都給賠進去。
還有比較重要一點,那就是郗鑒并不認為在邊事方面,江東還有人能夠做的比沈維周更好。到了他這個年紀,難免會有私計,但私計之外,同樣不能罔顧社稷前途。而如今,能夠為社稷代言者,更多還在于沈維周。
所以既然已經無可避免,郗鑒索性干脆亮明自己的態度,完全站在沈維周這一邊。雖然兩鎮比鄰,往年這小子挖起他墻角來毫不手軟,但這么多年來,對于沈維周這個人品性如何,郗鑒自認還是能夠看得清楚,是一個值得托付之人。
聽到道路兩側那些轟然不絕的歡呼聲,郗鑒也是多受感染,笑語道:“今次王師北伐,我是老病難行,深感遺憾。今次也想從維周你這里多聞細節,略補遺憾。”
沈哲子自無拒絕道理,聞言后便也微笑頷首,便從三月出兵開始,將北伐詳細過程,一一向郗鑒講述一番。有郗鑒這樣一個久事邊鎮的重將作為聽眾,也算是稍稍滿足了他一直按捺的炫耀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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