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涂水源頭航埭一座莊園里,便是淮南王儀駕今日留宿之地。
“依照目下行速,明日午后便可抵達羅瀆。行過羅瀆之后,壽春便已在望,沿途多有屯堡戍城,飲食用度都可就近奉用。若無風雨阻行,兩三日內便可抵達壽春。且大都督也已歸鎮,屆時必于城下恭迎大王。”
廳室中,被沈哲子派來引領淮南王一行的公主府家相刁遠小心翼翼回答著淮南王隨行官員們的提問,心中不乏氣悶。
他雖然僅僅只是公主府家臣,但身在淮南,也少有人敢對他無禮。可是現在,因淮南王一眾屬官們不滿于沿途所遭遇冷落,諸多怨氣都發泄到他身上,身在這廳室中甚至連座位都無。
大都督心意如何,刁遠并不深知,只能暗嘆自己倒霉接了這個苦差。眼下縱使遭遇什么為難,也都不敢變色相爭,畢竟淮南王府下僚屬高配,并不是他這一個公主府家臣能夠抗衡的。
淮南王今次北進,除了羽葆儀駕并宿衛沿途護衛之外,另有梁郡的武陵王司馬晞派遣五百甲士隨從護衛。而沈哲子雖然沒有特別重視此事,也不能完全的不聞不問,派遣刁遠并門生陳甲率領兩百部曲騎士作為向導。
除此之外,尚有一眾淮南王府下屬官。時人都知淮南王素來都受皇太后重視,所以開府規格也極高,直接比擬于繼承越府嗣傳的東海王司馬沖。
擔任淮南王長史的乃是元帝舊臣東萊劉,余者司馬、功曹、主簿、從事之類屬官,也都為時下俊彥優異之選,比如諸葛恢的兒子諸葛甝,蔡謨之子蔡系,庾冰之子庾希,何充嗣子何放,陸玩之子陸納并沛國劉惔等等,俱出南北時流高望門戶。
由此也可見皇太后對于這個幼子寄望之深厚,簡直可以說是時下宗王開府最為清貴顯重者。今次淮南王北進,大部分也都跟隨北上,只有劉惔等寥寥幾人實在對淮南不感興趣,懶于隨行。
這些淮南王屬官們,要么本身便資歷深厚,要么父輩身具高位,或者幼來便負清譽,自然不會將刁遠這個區區公主府家臣放在眼中。
雖然刁遠態度尚算恭謹,但言中之意仍未透露出都督府有官面接待的安排,完全不能掩蓋他們被冷落的事實。
“大王今次北進,言則或止于門戶私事,但若大而言之,何嘗不是犒慰前線勞苦將士,以示王恩不負功高之眾。我等也知邊事方進未定,因是故以門私為由,不愿干擾軍務太甚。但淮南王大駕親臨,何以鄉野賢眾遲遲不來拜見?如此疏于禮教,難免使人疑惑王命是否行于淮南,往年都下傳捷,又有幾分真假!”
席中眾人或是自持,或是自矜,一時間悶聲不語。但諸葛甝卻不能忍耐,他與淮南王關系親厚,不同尋常,自然也以淮南王的代言人而自居。淮南王遭受如此輕慢,本身或是不便表態,但諸葛甝卻不能坐視不理,因此一待刁遠講完,即刻便不悅說道。
事到如今,行程業已過半,他們一行人也不再指望淮南都督府再改變態度,尤其不再奢望沈維周能夠遠出相迎。但若就這樣抵達壽春,那么不獨淮南王威儀不存,就連他們這些隨行的屬官們也都成了一個笑話。
沈維周跋扈是一方面,而他們作為時流高選拔用入為淮南王僚屬者,居然坐視淮南王遭受如此羞辱,也是難辭其咎。即便時流不作褒貶,單單因此令皇太后不滿的話,他們的政治前途便等于黯淡了一半。
所以到了這一步,已經不獨只是淮南王威儀待遇的問題,更與他們的前途密切相關。此前或還寄望于能夠借著淮南王聲勢順水推舟的留在淮南,成為臺中制衡方伯的重要人選。如今看來,就連保住基本的體面這一目標都變得岌岌可危。
在充分領教到沈維周的跋扈之后,諸葛甝等也不敢奢望更多,就算淮南都督府沒有官面的接待,最起碼也該允許那些當地鄉宗宗主前來拜見淮南王吧?
正如諸葛甝所言,宗王過江而來,目的地又是名義上的封國,但卻遭遇如此冷待,那么這淮南究竟是王命治土,還是他沈氏家宅私邸?
聽到諸葛甝這軟中帶硬之語,刁遠苦笑一聲,不知該要怎樣回應。他這個人本就不具高才,所夸者唯有恭順而已,否則不至于這么多年還只在公主府擔任家相。要知道就連早前的同僚任球,都因長袖善舞而被沈司空調用入臺任事。
聽到諸葛甝這么說,其他眾人也都有些不能忍耐,紛紛開口訓斥刁遠,抒發內心不滿,或是借此討要更多物用。淮南如此輕慢他們,他們自然也要胡鬧一番。
因為淮南王缺席,所以東萊劉便坐在了廳堂上首。他如今早已年過五旬,以其資歷論哪怕擔任方伯之用都綽綽有余,如今只是作為淮南王的掾屬之首,的確是有幾分屈才了。
但也正因此,他比席中這些年輕人們更多了幾分歷事練達,心知再怎么為難刁遠這一區區家臣也根本無補于事,不過意氣之忿而已。
所以一路上他也少有表態,如今已經漸近壽春,眼見事態仍無轉機,待到眾人發泄一番之后,才對刁遠說道:“我等今次隨王北行,本身倒也不具詔用,只是有感于梁公壯功,想要一覽王師威盛姿態。順便梁公若有所用,也都不辭拾遺小助一二。”
“本身并非惡客來訪,也都不敢因私行而害公務。既然鎮內如今諸事繁忙,那也不便急于入鎮叨擾,正可趁此時機陪伴大王游走鄉野,審察封國事務。待到梁公有暇撥冗,再往壽春相見便是。”
眾人聽到這話,眸光不免一亮。是啊,既然淮南并不待見他們的來訪,他們又何必急于湊上前去被打臉。
由于此行沒有正式的詔命在身,所以他們遭到淮南如此冷漠對待,但也正因為此,他們的行程也都有自由發揮的余地,既然都督府不歡迎,那么干脆不去了。屆時一行近千人就這樣繞著壽春城周圍招搖過市,看一看會是誰先著急。
反應過來這一節之后,眾人便紛紛發聲附和劉所言,心內也不由得感慨畢竟姜還是老的辣,他們此前只是執著于正面的交涉力爭,卻沒想到繞過正面從側面突圍。劉作為歷事三朝的老臣,的確是有其非凡之處,輕輕一轉,便將被動的局面化為主動。
如此一來,受困的便不再是他們。甚至如果淮南都督府不能擺出相匹配的禮節場面,他們都不會低頭,要讓沈維周感受一下被逼迫為難的滋味!
刁遠本就不具備應變的急才,被劉并眾人這么一擠兌,更加不知該要如何回應,只是點頭應聲表示一定盡快將此言轉告大都督,然后便匆匆離開尋人歸鎮報信。
“這老奴七情上面,慌不擇路狀,實在是令人發噱!”
待到刁遠離開后,同樣坐于席中的庾希便冷笑說道,毫不掩飾輕蔑姿態。其實他家堂兄弟幾人都在淮南任事,本不必和都督府鬧得那么僵,但不巧的是他父親庾冰久為沈氏打壓,都下賦閑經年,直到近年來隨著皇太后念及親誼,才漸漸有所好轉。
耳濡目染下,庾希對于沈維周自然乏甚好感,尤其如今在自家子弟中時譽才名微弱,更覺得是沈維周刻意為難他。否則就算是比不上大伯長子庾彬,也該能與庾曼之平分秋色。可是現在甚至就連庾條之子庾怋,較之他都要更加為人所知。
“終究還是劉公妙論得算,如此一來,倒要看沈維周要如何收場!”
諸葛甝也低哼一聲,打算借此機會好好為難一下沈維周,畢竟他因責任感太重,所以一路行來也是飽受壓力。
聽到這些年輕人們頻頻夸贊稱許,劉只是淡淡一笑,也并不覺得如何自豪,眼下被為難住的僅僅只是沈維周麾下一不得重用家臣而已,實在不值得高興。
至于這些年輕人們喜形于色的模樣,更讓他頗感索然無味,甚至隱隱因為自己到了這個年紀還與此等人物混于一處而多感羞恥。
且不說這些淮南王屬官們打算如何,刁遠退出后便派人快馬換乘,疾行北上,當抵達壽春的時候,已經到了深夜時分。
此刻沈哲子還沒有休息,正與僚屬們商討稍后設宴接待江東賓客、索求物援事宜。
信使抵達都督府后便直接引到了議事廳中,待到聽完其人講述,在場幾人臉色難免變了一變,都覺此事變得有些棘手。單單淮南王北上入鎮,便在鎮中引起了一番人心動蕩,若是過城不入,只在郡中游走的話,不知又會生出怎樣變數。
沈哲子聽完后,只覺得不勝其煩,略作沉吟而后問道:“淮南王儀駕屬員多少?”
“羽葆、班劍、扈從、僚屬部從之類,合共一千六百人等。”
信使回答說道。
“那就由其游蕩,淮南王巡察封國,本在情理之內,若是阻止,反倒逾越。但都督府未受詔命,不敢以物私暗結宗邸,傳令周邊,粒米不予!”
沈哲子沉聲說道,居然敢以此威脅他,真是不知淮南何人做主。
“如此只怕有些不妥吧,在公在私,淮南王畢竟……”
席中庾彬聽到沈哲子仍是如此強硬態度,一時間倒有些不忍,不愿見姻親成仇,便開口道:“淮南王本身沉靜雅度,應該不會如此作想,即便有所行差,或是群下攛掇。不妨由我趨行拜見,向淮南王陳述事務繁忙,淮南王應該會有理解。”
“如此,便麻煩道安了。”
其實如果沒有太多外在因素的影響,沈哲子對于淮南王倒也沒有什么偏見,聽到庾彬愿意出面說和,便點頭答應下來,又說道:“淮南王若循途北上,沿路自然會有資糧安排取用。若是轉行別處,便依我令,絕不許挪用公帑以作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