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溫目下就職宿衛北軍,對于最近臺內喧擾也是耳聞目睹,聽到庾翼這番感慨,稍作沉吟后才說道:“我任事經年,也算略積薄儲,也愿盡于微力,稍補使君常用之短。”
庾翼聽到這話,先是稍感錯愕,繼而便笑著擺手道:“我與元子契于同志,本也無需沾染此類雜塵。”
聽到庾翼的回答,桓溫臉色不免微微發燙,他也知自己這話有幾分可笑。雖然這幾年由于近都為任,他家境也算漸有殷實,但若說能夠從資貨上補貼庾翼所急,那也真是有點自不量力。
明知自不量力,但又不得不說,要知他家眼下縱有余資,也是多靠沈氏關照周濟而來。即便不言庾沈兩家,經過這一件事后,最起碼庾翼是已經與沈氏徹底交惡,而桓溫未來還要靠庾翼提攜更多,所以這也算是一種立場的表態。
庾翼自不可能落魄到要接受桓溫的救濟,但對桓溫的態度卻是感到滿意,待到略過這一節,他又側耳傾聽席側美伎撩弦聲,片刻后突然笑語道:“元子你也藏美于室,可見未有異于常人之趣。何以室中正位久缺?今次我歸都訪見故友,也多聽人議及于此,往年或可言之家業有困,但如今遠近無憂,卻讓人誤有孤高難近之想啊。”
桓溫至今并未娶妻,只在家中收養幾名姬妾,在這個年代而言,也的確算得上是一奇。尤其時下而言,家室如何更直接影響到一個人在社會上的綜合評價。
聽到庾翼發問,桓溫便苦笑一聲,說道:“年屆而立卻仍未有顯著于世,我是長懷羞愧不敢裹足,更不敢因為此累而懈怠人事。幸在家中群弟并長,使我未有繼后之憂。”
“元子以家室為累,那可實在不對。桓內史國之勛烈,尊府也是中州著宗,何愁良配不得?若得通家結好傾力以助,于你也是大有裨益。”
庾翼聞言后便正色說道,他向來將桓溫當作一個(情qíng)投意合的小兄弟,言及這種家事也并不顯突兀,凡有幾分苦口婆心意味。
桓溫聽到這話,臉上難免閃過一絲無奈,庾翼這一番話他又怎么不明白。時下聯姻結好,所圖可不僅僅只是(情qíng)意相投,更有許多其他的意味。
桓氏雖然在眼下的江東并非顯宗,但桓溫之父桓彝既有清高之名,又有壯烈之實,其家本(身shēn)在中州時也非寂寂無名,就算家道偶有衰頹,也非尋常門戶可比。所以桓溫若真耐心求偶,也并不是沒有選擇。
但桓溫也非往年孟浪少年,尤其父亡后世道艱難更迫得他不得不更加成熟。他深知自己這樣的處境,家門幾無余澤,未來若想顯達,倚仗本就不多,婚配何種門戶更是他此生為數不多的機會,所以不得不慎重。
所以眼下桓溫的處境就是高不成低不就,主動前來求婚的人家倒是不少,但大多比桓家還要差得多,不能符合桓溫的要求。而真正能夠予他助力的人家,卻也未必看得上他這樣一個喪父且無宗族依傍的尋常丁男。
其實關于自己婚配的問題,桓溫也曾立(身shēn)實際的考慮許多,在他看來,吳興沈氏未必不是一個良選。
其家雖然江東土豪、新出門戶,但有梁公沈維周一人,便勝過世道人家許多,尤其梁公予他善助良多,他內心里也愿意與沈家更作親近,榮辱一體。畢竟就連潁川高門陳氏都能低就沈氏,誰也不能說他就是趨炎附勢而自墮。
但之后梁公大多(身shēn)在江北淮南,而桓溫則迫于家事所累不得不困于都下,也沒有機會將這番心跡向沈維周細作剖析,與沈家其他人則就沒有太親密的往來,更加不好貿然提及。
這一番心跡雖然埋于心底,但桓溫也有了一個比較明確的目標,那就是司農沈恪家中小女。原本他還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可是去年沈氏卻突然與紀氏有了婚約,將那娘子配于鎮軍紀睦之子紀儉。
桓溫得知此事后,心(情qíng)可謂復雜,既有懊悔又不乏后怕。錯失未必是良配,沈氏終究土豪本質未改,(熱rè)衷于鄉里勾結盤踞,未必人人都如梁公宏量,他若真貿然求婚,其家也未必就會應(允yǔn),屆時反倒自取其辱。
但錯失了這一個機會,桓溫能有的選擇便更少了。他也不是因為一時困頓便妄自菲薄之人,索(性性)便將此事長久擱置下來,不再刻意去求索。
庾翼關心桓溫的婚配問題,也能明白桓溫當下高不成低不就的尷尬處境。他就算有心要幫忙,但自己也知自家事,在這方面真未必就能幫上多少。剛剛便被南北權門聯手耍了一次,那些真正顯宗也不可能因為他的些許面子就將自家娘子低配桓溫。
略作沉吟后,庾翼才又笑道:“值此奮進之世,眼量正宜開闊,元子你也大可不必囿于都下一隅。譬如荊襄之間,便多鄉德著姓,元子你若肯短暫屈就,我倒樂意寄書二兄,請他稍作走訪審望,若能得于兩親,對元子你未來從于邊事也能大有助益啊!”
桓溫聽到這話后,眸光也是微微一閃,他自然能夠聽出庾翼的意思,希望他能放低(身shēn)段求偶于那些荊襄豪強,也能得于人力之助。
但這畢竟是他關乎終(身shēn)的大事,不能不思之慎重,如果庾翼在于荊州之任,提出這個意見,桓溫無論如何都要顧及庾翼的面子點頭應下。可問題是眼下在位的乃是庾懌,與他家終究遠了一層。而且來(日rì)若還有什么變故發生,這一類的姻親結合于他而言實在禍福難料。
所以在思之再三后,桓溫還是搖頭嘆息道:“老母在堂,未必樂于遠俗納于廳室,只能敬謝使君垂憐了。”
“桓元子不落人后,壯志可嘉。”
對于桓溫的婉言謝絕,庾翼倒也不覺意外,他也能體會桓溫并無更多依仗,在婚配擇偶方面有更大寄望,也是對自己負責的表現。甚至就連予他諸多關照的沈氏都容不下其人壯志,更不要說那些未有做大的荊襄豪強。
他之所以看重桓溫,也正在于這一點豪邁,若因一時所困便屈就自己,反而泯于眾人無甚出奇。所以他也并不將此事放在心上,轉而言及其他。
此前那一番挫折,更令庾翼意識到世道求進不易,沈充還有其他臺輔們都不是什么善類。像他此前打算借由歷陽地利而南北逢源,想法不能說是錯,但歸根到底還是他自己力有未逮,也就不會被人正眼相待。
雖然眼下由于乏于用度而沒有辦法更大規模的營建自己的私人力量,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就沒有別的途徑擴大自己的影響,而此前那些羞辱也更加激發出他的斗志。
略過那些閑雜之事,庾翼才又問向桓溫:“元子入于宿衛也有一段時(日rì),不知感念如何?”
桓溫聽到這話,連忙坐正(身shēn)軀,擺手讓美伎、仆役等退下,然后才嘆息一聲道:“我雖然久聞宿衛武備荒馳,但真正入于營中才知風傳仍淺,諸多細務簡直不堪入目。”
早前桓溫沒有家事困擾后,自然也想投于戎用以建功。雖然淮南功盛但諸多先進于前,早已經成了格局,而且此前他因家事求告梁公,如今再出爾反爾,(情qíng)面上總有些說不過去,再加上未能與沈氏締結親誼,諸多考慮之后,桓溫還是放棄淮南。
除了梁公之外,他能求助的也就只有庾翼了,庾翼同樣給他幾個選擇,或荊州或歷陽或宿衛。當聽到宿衛這一選項,桓溫便知庾翼是有些不甘寂寞,這也正合于他的心意。
畢竟他雖然有用武之心,終究沒有實際的經驗,就這樣貿然以庾氏嫡系的(身shēn)份加入荊州分陜,未必是福,尤其是在庾懌尚未完全掌握荊州的(情qíng)況下,內中險惡尤甚兵事。
宿衛雖然是保衛京畿最重要的一股軍事力量,但卻是比較尷尬的存在,尤其是在邊事大進,中樞又數家分權的(情qíng)況下。兵員良莠不齊,軍備多有荒廢,訓練得不到保證,也乏于實戰的磨練。
尤其上層統序混亂,各營各軍幾乎沒有一個明確的統屬。桓溫所在北軍,更是一個比較特別存在。北軍中候,故號領軍,原本應該是統管宿衛一應事務,但中興以來便率被打壓。
遠的不說,單單最近就任北軍中候的丹陽陶氏,早年便被沈氏幾乎誅盡。后來護軍府虞潭獨大,北軍中候不置。再等到沈氏旺于江北,北軍復置,職權已經較之早前大有不如,眼下唯一明確的職任,只在覆舟山附近的防務。
如今在任的趙,循于王氏門路得用,處境也是(日rì)有尷尬,在中樞物用本就缺乏的(情qíng)況下更加不敢討要資貨養軍。像桓溫這些宿衛將領們,甚至需要為覆舟山附近各權門巨室看家護院又或護運物貨,才能得到些許供養。
聽到桓溫的抱怨,庾翼也是嘆息一聲:“王愆期陡遭橫禍,看似已經揭過,但方鎮之悍也是令人側目凜然。外重內虛,此態不可久持,來年宿衛必將會有大建。元子你謹守此志,必有得用之期,屆時我也會予你助力。久戍無功,趙之流虛在其位,未必不可期望……”
雖然庾家利益更側重方鎮,但正如庾翼所言,沈維周玩這一手,是((逼逼)逼)著臺輔們不得不加強宿衛的建設,否則便是坐以待斃。
為自己而計,他不愿放棄這個機會,而且歷陽除了一個地利之外,余者都是尷尬,若能借著這個機會將歷陽的力量導往宿衛,等他在建康掌握了足夠的力量,旁人再想對他如此打壓戲耍,那就要掂量一下了。而桓溫,就是他在這方面的一個代言人。
這也是庾翼久受困頓后一點所得,臺輔們急于擴大宿衛力量,自然不會拒絕他,而沈充看似張牙舞爪的兇極,在這方面還真不能有什么實質(性性)的阻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