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洪聽到這里,是真的被沈哲子的言論所震驚,一時間甚至不能表達自己究竟是認同還是反對的態度,腦海中只是回蕩著那句“天地萬物自有力之所加”,久久難以平復。
其實類似的觀點,沈哲子所言并非孤論,尤其近來葛洪有機會遍覽故籍,多閱舊章,對于道法經義的體會也日漸深刻。但是能夠如此宏大且準確的提出來,葛洪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已經不可稱之觀點,而是一種全新的且極有可能自成體系的視角!
其實葛洪近來也是多有困惑迷茫,他在江東雖然也是家學淵源且頗負盛名的小仙師,但在這么短時間內接受到來自中原的、如此大量的經典沖擊,整個人的認知體系已經因突然壯大而產生裂痕,且不乏自相矛盾的痛苦。
雖然因此而廣識,但原本的各種認知也都頻頻被動搖挑戰。他之所以醉心于道典編撰,除了想要扼制住沈氏這種權門對天師道的侵蝕之外,也是希望能夠借此對自己的學識認知進行一個梳理,也未必就沒有想要集眾家所長、開一派先河的野心。
畢竟仙道飄渺、難于求索,且修道雖然需要出世,但傳道則必須入世。
但是他所接觸這些玄道學說,那也是先人年久所傳,不乏早已壯碩到根深葉茂、自成體系,想要揉合到一起,又談何容易。此前他是打算借助于儒家綱常法禮作為中和,肯和沈哲子談論這么長時間,也是希望能略得啟發。
但是他卻沒想到,沈哲子給予他的,又何止是啟發那么簡單,簡直就是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啊!既然舊瓶勾兌這么困難,那么為什么不另起爐灶,再作新釀?
不過單憑這樣一句話便完成一個理論體系的架設,還是稍顯單薄,但葛洪就算學識淵博,也很難在這么短的時間內予以消化并且再作延伸。
葛洪對沈哲子雖然抱有成見,但也必須要承認其人頗具智慧,既然言之如此篤定,那么在這方面肯定也已經有了所得。
葛洪目下正是一個困惑迷茫的階段,尤其又卡在這樣一個似懂非懂的微妙時刻,也更加難以保持矜持,在情緒稍有平復之后便急不可耐道:“天地萬物自有力之所加,此論宏大深遠,不知大都督可否稍作試論。”
“我正是略有所得,所以才請先生試作參詳,又怎么會有隱私。”
原本沈哲子是覺得在葛洪所擅長的化學領域,大概會更有探討之處,可問題他對此真是所知淺薄,只能從自己還算熟悉的地方做出延伸:“萬物始于混元之道,若無妙功施加,則必久存于混元之態……”
葛洪聽到這話,先是微微一愣,沈哲子以為他沒有聽清楚,便又換一種表述方式:“我是以物態為混元,外力為妙功,即萬物都要保持勻直而進或靜止之態,直到外力施加為止。”
“為何不言有無,而言動靜?外力轍動而混元不復?那是否就是說,若能摒盡外力,則混元便能復得?”
沈哲子原本還在思忖該要怎么表述才能更得理解,但是聽到葛洪自己的解讀和延伸,頓時便有大開眼界之感。難怪人家小仙師盛名流傳千數年,果然是造詣深厚,萬事萬物都能納入他自己體系中。但作為力學基石的牛頓第一定律被這么一反推解讀,總感覺味道怪怪的。
對于沈哲子的感想,葛洪倒是無暇關注,或者說彼此思維與關注點根本就不存在默契。沈哲子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來,只是讓他大感突兀,但是反應過來之后,又覺得這話似是頗有微言大義。
而且沈哲子這一句話與他過往所讀經義又大有不同,言之過分直白并篤定,并沒有什么玄虛謎繞,只需要能舉反例便能輕易辯駁。所以他不太認可沈哲子那種淺直精準的表述,覺得不如有無這種玄道概念來得自然。
但他也知道沈哲子性情不乏狂妄,既然敢于如此表述,那么就是說,這句話是根本不可能被質疑的?摒棄外力,反璞于道,這倒也是一種并不新鮮的說法,那其真正的玄機意義所在,便在于這個摒棄外力的過程?
“靜止便是枯槁之境,勻速直線我則將之稱為逍遙之境,這便是兩種人眼可觀的道境姿態,當然這是寄道于物。至于寄道于人,則更有諸多非凡姿態,這就不是我能勝論,尚要先生等真正的道德之士才能詳作深論。”
當葛洪開口做出解讀的時候,沈哲子便察覺到節奏已經不在他的掌控中,小仙翁在玄理上的積累之深,真是已經達到了海納百川、無物不容的程度。
說話間,他將一個杯子放在平鋪在書案的紙面上,然后將紙驀地抽出,又指著那留在原位的杯子笑語道:“這難道不是一種道性物存?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這就是物尚慣性,賢尚慣性。我所言或是短淺,但天地至極、萬事萬物俱無其外,無懼人抨議而非。”
葛洪本來還在思忖這淺顯之言當中深意,聽到沈哲子這么說,便不免有幾分爭強之心,也想舉出一個反例來反駁沈哲子,但一時間也找不出什么合適的例子,只是沉聲道:“物靜尚可領會,但若說勻速直行長持不改,這實在讓人不能盡信……”
“莫非先生以為萬物靜止不動便是尋常易得之境?我為何要將外力言作妙功?如此尋常一物,置于案上才得支撐,若下無支撐,則必墜落于地。可見即便眼無所見,此物也一直受于外力所迫,沖正抵消才得于安靜,如此偉力涉于萬物難道不可稱之妙功?”
沈哲子講到這里,語調已經隱有幾分亢奮:“以此力功之說,萬事萬物無可不論,依先生所見,是否可于圣賢之外再成新說?”
葛洪聽到這里,神態再作異變,身為一個資深的宗教人士,他對此感觸自然不免更深。
沈哲子幾句淺顯之言,看起來沒有什么奇特,但若能真的勝論萬物,這便可稱之近道之言。雖然以物寓道總是顯得怪異,但若人果真都涉于所謂妙功外力之中,這便是言及他們切身,自然有著極大的意義。
眼見葛洪陷入了沉思,沈哲子便也不再急于發言。
單純的牛頓力學和幾個定律,若僅僅只是孤立存在,說破天也很難對社會產生多重大的影響。沈哲子之所以要與葛洪探討,也是為了尋找一些理論上的支持。一旦有了這方面的支撐,便有了繼續推動和延伸挖掘的潛力。若是沒有土壤,則獨木難支。
就連佛教東傳,都要先作改頭換面,與儒道媾和,吸收接納原本存在于這片土地的各種元素以加強自己的適應性。
而葛洪或者說天師道就是沈哲子選擇嫁接的一個母株,雖然他也不清楚未來攙雜著玄道理論的力學定律會發展成什么樣子。
本想趁火打劫,不意弄假成真這種例子實在太多,一個有瑕疵的起點未必不能促成一個美好的結果,而一個高尚的動機也未必就一定會得于始終。
而牛頓第一定律的意義所在并不是一些曲意解讀能夠抹殺的,首先便是提出了慣性這一重要概念,并且因此引申出測量這一行為的重要性,這也是物理研究的一個起點。而有了這樣一個起點,才有了后續多種發展的基石。
如果眼下的天師道已經有了后世那種所謂現代宗教的龐大教理體系,沈哲子也不會過分的介入其中。但是如今的天師道仍然還在一個發展成熟的階段,對于各種已存的觀點、理論仍處于吸收和容納的階段。
對沈哲子來說,牛頓第一定律的意義還在于提出了“可證偽”這樣一個科學觀念。即就是說,我可以通過理論和實踐的操作,來證明你的定律是不是對的。
這應該是科學與玄學的一個分界點,牛頓定律再怎么偉大,在未來某一個時間段一定會被證明其局限性,但是神說要有光,這句話千百年都無從證實。錯誤不可怕,可怕的是執迷和無從分辨。
很顯然,短時間內葛洪還是無法盡數消化沈哲子今晚所言一切,而沈哲子也沒有時間就這么一直等下去,畢竟家里還有老婆孩子熱炕頭在等著。
所以眼見葛洪還在低頭沉吟,沈哲子便又說道:“其實今日冒昧來見打擾先生,也不是為的怪談趣論,只是想要借此邀請先生分勞一事。北面遷來諸多巧藝工匠,多具造物之能,其中不乏珍物可以妙解人力之困。
這些人若只做役使驅用,則實在辜負其才。所以我是打算集于工院,讓他們得以盡用其能,更作濟民械用。想請先生代勞出掌,所以才巧作趣論引動先生好奇。”
“你總是太循于巧,反而失于誠。”
這一夜聽聞所帶來的震撼之大,葛洪至今尚未完全消化,對于沈哲子的態度也就和藹許多,但他還是搖頭道:“我也知大都督所用多良政,若是能為分勞,不敢推辭。但械力工用實在非我所長,居于其位也是虛任,實在不敢承情。”
“精工械用,最能體現妙功混元,難道先生你就不想親眼見證我這一時趣論究竟是真是假?”
沈哲子又笑語問道。
葛洪聞言后又微微錯愕,雖然還未開口,但眸光已經隱有閃爍起來。說實話,對于以物寓道這個途徑究竟能夠達到哪一步,他也真是不乏好奇,單單沈哲子所言那一定律,如果能有大量事實佐證,對于迷茫中的他未必不是一個方向的指引。
最終,他還是嘆息道:“眼下諸事纏身,我也實在不敢盛言包攬。還請大都督容我權衡幾日,無論取舍如何,絕不敢耽誤大都督政務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