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恪返回館舍的時候,時間一如既往到了深夜時分。溫放之親自將他送回,然后又約定明早相聚。
慕容恪立于館舍門前,一直目送溫放之車駕完全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這才轉(身shēn)在隨員們的攙扶下一步步慢慢返回館舍,步伐多有疲倦沉重。
這種早出晚歸的(日rì)子,在旁人看來或還要不乏羨慕,但對慕容恪來說,卻是一個不小的負擔。尤其他舊傷在(身shēn),雖然手足沒有明顯缺陷,但臟腑創傷卻是需要長久調養。
而且淮南無論飲食又或風物氣候都與遼地有著極大差異,他卻根本沒有一個調養的時間。面對溫放之的殷勤邀約,更加沒有拒絕的余地,與那些淮南時流打起交道來更要提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保證不在那些挑剔的關注中露怯。
所以看起來這段時間他頗為風光,但其實也只是咬牙承受,頗有幾分苦不堪言。
這館舍面積極大,屋舍眾多,淮南都督府雖然不乏冷漠,但在安排住宿方面倒是沒有為難他們一行,廣闊近頃的別院足夠安頓他們一眾使者。
行出相迎的慕容氏老家人眼見郎君那滿臉的疲倦,便體貼的準備了溫軟座具,不忍心讓慕容恪再步行返回居舍。慕容恪坐下后便覺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整個人縮在那柔軟的皮墊上懨懨(欲yù)睡。
慕容氏族人們抬著座具向內走,可是剛剛拐過一段廊道,側方(陰陰)影里突然沖出一人攔在了他們前方,幾人俱是一驚,連忙頓足立住,待到看清楚來人面目才連忙恭聲道“封長史”
封弈冷哼一聲,并不多說什么,只是冷冷望著座具上蜷坐的慕容恪。
隨員們突然頓足,慕容恪也是一個搖擺險些跌落下地,心中正有幾分不悅,待到抬頭望見封弈不善的神(情qíng)并幽冷的目光,原本尚還濃厚的睡意頓時((蕩蕩)蕩)然無存,連忙示意隨員放下座具,他則站起(身shēn)來腳步踉蹌的前行幾步,拱手道“長史還未入寢夜中于此相候,不知有何見教”
封弈嗅到慕容恪(身shēn)上散發出淡淡酒氣,心內更加不滿,不過慕容恪終究還是他名義上的少主,上前一步作虛攙姿態,口中則半是埋怨半是關切的語氣道“郎君傷體虛弱,自是心知,于此遠鄉之境,更要善作調養。淮南人眾或是雅望,但卻不顧郎君虛態強逐固請,也實在稱不上是什么良識。”
慕容恪自然不會托大到讓父親這個麾下重要屬官做仆役而用,先一步將手搭在近畔隨從臂彎稍作借力,聞言后便苦笑一聲“我少年孟浪不知節制,累及長史擔憂,實在抱歉。不過淮南群(情qíng)殷切,若是避不回應,那就太失禮了。若因此令人目我為孤僻之類,反更加有損于此行任事啊。”
封弈先轉過(身shēn)行向附近一座閣樓廳堂,聽到慕容恪這么說,不免控制不住的冷笑一聲,沉聲道“早前于郡中發步南行,本也對此行頗存期望。但我等抵境數(日rì),淮南狂態畢露,小覷遠眾。雖然心(情qíng)難堪,但我還是要勸告郎君一聲,此行實在難作更多指望啊”
“沈維周其人,就算因于事功而得崇高時譽,但其南貉狹量本質仍未改變。往年我也奔行江左略悉內(情qíng),遼東公子繼于父,人(情qíng)法理俱無可疑,但就因南貉(奸jiān)懷作祟,至今不能正于名位。遼東困境至此,半數因此(奸jiān)謀啊”
待到兩人一前一后行入廳堂各自落座后,封弈才又沉聲對慕容恪說道“譬如我等今次入境,正是應于淮南所邀。結果入境以來,長受冷遇,不得接見且言及實際。那溫放之雖然常來邀請,但為郎君引見之眾無非一眾淮南在野閑人,未必不是要以此擾人眼耳心力,使人不能專注于事,拖延推諉,就是要讓我遼地人眾盡受擺弄嬉戲。”
聽到封弈這么說,慕容恪便也打起精神正色道“我幼生遼荒,少見天中人物風采,若非長史據實訓告,又哪能認清當中人心之險惡原本還自喜于能以人物得于天中賢流青睞,卻沒想到一時(情qíng)迷險誤我宗族大事”
眼見慕容恪如此恭順,全無異議,仿佛真的將自己的訓告聽入耳中,封弈倒是愣了一愣。不過他也并未因此而感到喜悅,因為他所了解的慕容恪雖然年輕,但卻極具主見,絕不是一個人云亦云的庸劣之徒,這也是此子早前能得主公慕容皝喜(愛ài)的原因之一。
可是眼下此子恭順的態度,讓封弈這段時間所積攢的不滿都無從發泄。而且居然在自己面前都作此偽態而不作坦陳所想,可見是已經生出了不足為外人道的思慮。這一點,恰恰正是封弈最擔心的地方。
不過慕容恪即便頗具才智,但也終究是歷練未足。而封弈以北逃晉人的(身shēn)份被慕容皝雅重信用,自然也不是庸類,略作思忖后便沉聲道“人心難測,雖久歷人事者都難度量,更何況南賊極盡心計以惑人,郎君縱然稍有迷失,此刻驚覺也還為時未晚。眼下淮南以大勢相迫,所謀絕對不善。唯今之計,我等也該早作旁計,不可長久困頓于此,轉行再往江左未必不是一個出路。”
“前往江左這怎么”
慕容恪聽到這話,臉色陡然一變,旋即便覺得自己顯得過于失態,忙不迭又將話鋒一轉道“我倒不是質疑長史,不過淮南、江左本就一體,沈大都督殊功創建,已成晉室雄臣。我等若在淮南難進,去了江左又有什么不同屆時反要被人視作浮游不定,不能推心信重啊”
“更何況,長史常言南人崇虛浮躁,少作切實之謀。沈大都督縱有狂傲姿態,但能痛擊賊趙于河北,可知確有殊人之才。如此人物,不該不知若能得與我部聯合,才可南北鉗制石虎孽種。至于眼下推托不見,怕是也因舊隙難作彌合,不敢輕作信任。如此才更該疾言力請,若因此小挫便抽(身shēn)而去,這也不是能夠共作患難的姿態啊”
聽到慕容恪這一番陳辭,封弈已經幾乎能夠確定此子的確是已經有了私計謀劃,所以才要在淮南戀棧不去。
不過他也并不即刻拆穿慕容恪,只是長嘆道“若果如郎君所言,我等在此再作長留又有何妨。但結果究竟如何,也實在未定,但遼中局面危急,也實在是熬不起。至于郎君所言淮南、江左一體,這也實在未必。晉祚失德,君臣早有失位,才有各方勇力逆取,各自逞能。父子尚且不能袒懷,何況遠邑強藩”
慕容恪聽到這里,心頭驀地一跳,眨眨眼掩飾一下不自在,而后便作繼續傾聽狀。
“郎君近來長于淮南時流相伴,難道就沒有聽說去年此境合肥驚變當時此境王師新勝,竟為難免郡國刁難,而沈維周恃功而驕也全無相忍之念,悍然出兵奪其治邑。此等行跡,與悖逆何異可見晉祚看似復興在望,實則隱患早生啊”
封弈講到這里,眸光更是閃爍不定“我近來也在思忖,沈維周一個南鄉貉奴,或許連遼鄉何在都不清楚,何以一直要與我等遼眾為難得知此事后才算是略有所得,因其南虜之(身shēn),實在難得中國故人信重,大功之后難免孤立,因是才要強悍震懾于人。但如此一來,難免要與時流公卿更遠。我等遼眾雖然地處偏遠,但名分總是晉藩。沈維周強阻遼眾,就是為了讓晉室絕信于遠藩,方可更加凸顯其人其勢”
聽完封弈這一番分析,慕容恪真的是震驚到瞪大了眼。他是真的沒有想到看似聲勢漸起、復興有望的晉祚之中,居然還隱藏著這么兇險的裂痕與隱患。而且聽封弈的意思是,那個沈維周應該早已經心存逆念,未必是做一個全于始終的忠良晉臣。
若真是這樣的話
慕容恪呼吸都忍不住變得急促起來,此前他強撐著與溫放之一起往來交際,縱然有什么私計的話,也僅僅只是為了保全自己而作籌劃。可若中國形勢果真如封弈的分析,那么這當中更是蘊藏著極大的機遇啊
如果他能側(身shēn)其中的話,淮南將不只是他的安(身shēn)所在,甚至借于此勢扶搖直上都有可能沈維周若真有逆取之心,正如封弈所言,以其南人(身shēn)份很不容易,正需要得于聲援眾助。
而且封弈也說,遼地雖然邊遠,但早已經落入其人謀算之中。那么自己為質于此,是送上門來讓沈維周借以介入遼地局勢的一個途徑啊
淮南之繁榮勢大,慕容恪近來也是多有領略,遠非他們遼荒能及。甚至就連父親這樣的雄才者,都不得不迫于現實而向此低頭。若他能夠得到淮南的大力支持,來(日rì)返回遼鄉必能有所作為啊
封弈自覺已經看透慕容恪心里那點盤算,但卻仍小覷了慕容氏子弟心里那一點逆念的頑強,沒想到他這一通分析反倒加劇了慕容恪投向淮南的想法,仍在那里自顧自的分析道“來(日rì)郎君不妨向那溫放之稍作透露我等想要假道過江的心意,也算是一種催促。若淮南真的沒有誠意詳談,我等便不妨直往江左,或許還能別有轉機。沈氏眼下名位尚是強鎮,還不敢真的強阻藩使朝見。”
慕容恪這會兒心意已經全不在此,聽到封弈的話后也只是隨口敷衍幾句,只在心里盤算借勢淮南的可能。若淮南真的肯大力扶植他,他倒是不敢與父親敵對,但他那些兄弟們才力也沒有過分超過他,休想讓他完全服從
而且更重要的是,若(日rì)后晉祚真有南人逆取之禍,必然會混亂不堪,這也是他擺脫淮南控制、自立遼地的一個良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