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中,馬蹄聲似有似無,十數名騎士分散在野地中鋪開足足數里的距離,登高探林,錯落有致。表面看來,這十幾人無論姿勢還是速度都不相同,但卻似有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們聯系起來,每一人在網中都充當著一個節點,少了一個都顯得不夠協調。
一個合格的斥候,并不只是懂得縱馬馳騁、快速往來那么簡單,斥候不只是大軍的眼睛,更可以說是手指,他們的作用不知體現在對敵蹤的搜查,更需要對天象、地理、水文等諸多方面都有著不俗的辨識能力。
而且哪怕只是看似簡單的騎乘趕路,當中也充滿了大量技巧性的細節。因為斥候往往要奔襲到極遠的距離,路線也錯綜復雜才能最大程度發掘出有價值的線索,馬匹乃是他們最重要的代步工具,這就需要對馬性有著充足的了解。
這種了解,不獨體現在騎術的精湛與否,與其說是騎馬,不如說是控馬。他們既需要不俗的速度,還要時刻保證戰馬有充足的體力和爆發力,危險來臨時最快抽身離去。
所以,真正優秀的斥候絕對是千里挑一的精銳之選,是軍隊中最為高端和稀缺的人才。譬如眼前這十幾人,他們看似懶散而行,漫無目的的游蕩,但在真正懂行的人看來,卻是兇狠而又不乏警覺的狼群,無論是要躲避他們的追蹤還是圍捕他們,都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情。
當然,哪怕是在羯胡軍中,這種優秀的斥候人選也是頗為稀缺的。
這十幾人在穿行過一片植被茂密的坡地后,散開的陣型逐漸收縮,聚集在了坡地下方一片低洼的草地中,仍有四騎游蕩于外,剩下的騎士們則在那草地上下馬飲水就餐,另有人則松開馬鞍腹帶,大手極有規律的拍打著馬身上稍顯僵硬的肌肉以作松弛回力。
斥候的工作枯燥且沉重,但又重要的無可取代,而且隨時游走在危機四伏的環境中,一旦有變數發生,往往便意味著滅頂之災,比如當下。
草地上眾人正在低聲交談匯總各自搜探所得,突然一個方向上發出幾聲不甚明顯的異響,普通人往往就忽略過去,但對于這些終日游走在生死邊緣的斥候而言,這幾聲異響已經不啻于驚雷。
幾息之內,眾人盡數翻身上馬,而此前為了節省馬力而集中在幾匹馬背上的弓刀箭矢也傳遞到每個人手中。而后再向異響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那個方向負責警戒的斥候已經不見,只剩下一匹馬軟伏在草地上。
眼見這一幕,眾人心內危機感更甚,能夠如此快速解決掉一名斥候,可見對方必是有著豐富經驗且有預謀的伏擊。
“撤!”
斥候頭目口中低吼一聲,而后十數戰馬并成鋒矢狀,直往同伴身死的方向沖去。他們倒不是為了報仇,而是無論何等規模的伏擊,率先發難的地方一定是布置最薄弱處,從這個方向突圍希望最大。
果然,當這些斥候開始沖鋒的時候,其余各方早已經響起了馬嘶并馬蹄聲,一共二十余騎從草叢里沖出,從左右斜向扎出。
雙方距離尚有十余丈,但伏擊者箭矢已經破空而來,兩方交戰都是由極靜轉為極動,哪怕僅僅只是流矢,一旦撞上去必然要被洞穿。
而在這種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也根本不適合去揮刀劈砍流矢,一旦騎士動作幅度過大,馬的沖鋒便會受到極大影響,一旦沒有了速度,則必死無疑!
所以那十幾名騎士在第一時間側伏于馬背,同時引弓拉弦,須臾之內便沖出數丈距離,前方三人疾射正向他們沖鋒的方向,馬速一時間也飆升到一個極為恐怖的速度,幾乎是緊隨箭矢而去!
但對方伏擊者經驗同樣十分豐富,正當面有兩人,看似無從抵擋斥候們的沖擊,然而這兩人卻有一種十足的悍勇氣息,非但沒有退避,反而反手以刀背拍在馬臀上,一手穩定控住韁繩,直接迎面撞來!
雙方距離飛速拉近,兩名伏擊者借力于戰馬的奔騰,突然從馬背上平飛而出。在這樣一個高速落馬,輕則筋斷骨折,重則一命嗚呼。
然而這兩人卻輕若無物一般,借著短暫的滯空四肢驟然收縮,趁著落地那一瞬兩手驀地拉住草皮用力一扯,而后側翻直接滾出了數丈之遠,恰在一處生長得最為茂密的草叢里,身形一晃,飛快淹沒其中。
原來自從發難開始,每一個動作并效果如何他們都經過嚴密的演算,而且還是在不破壞周遭環境的情況下!要知道那些羯胡斥候也都是經驗豐富,一旦留下什么著眼痕跡,絕不可能不被發現。
兩匹無主戰馬速度已經攀升到了極致,在這么短的時間里根本不可能變向,而那十幾名斥候隊伍眼見這一幕也是目眥盡裂。
尤其是排前幾人,誠然他們能夠在最短時間內避開那兩匹奔馬,但后方沖鋒的同袍必會下意識跟隨他們轉向,而那正是伏擊者沖來的方向。
越是危急,越能顯示出精銳士卒的強悍。在這間不容發之際,后方隊伍陡然射出兩支羽箭,直接扎入正前方奔馬馬頸處,碩大的沖力直接令那發狂的奔馬速度都為之一遏,而后馬身打橫甩出。
“起!”
斥候們口中低吼,胯下飛馳的戰馬陡然騰空而起,如飛龍出水直接邁過那兩具馬身,騎士兩膝夾緊馬腹,手中馬韁驀地一提,戰馬落地后莫大的沖擊力為之一緩,速度幾乎不受影響向前飛馳而去。
若僅只一兩人完成這一驚人操作還倒罷了,但整支小隊尤其是后方騎士在根本沒有視野參照的情況,僅僅依靠對同伴行為的判斷便做出來,足見這支斥候隊伍的精銳。
但這種精妙技藝注定無人喝彩,伏擊者畢竟占據先發優勢,那兩匹戰馬的犧牲最大意義就在于給他們爭取到第二矢的時間,另一波箭雨破空而來,而此時這支斥候隊伍為了躲避迎面撞來的戰馬,卻還一矢未發,甚至此前的拉弓準備都放棄了。
小股精銳騎兵狹路對決,一方已經發了兩矢,另一方卻一矢未發,結果如何根本無需猜度。這第二波的箭矢,直接射倒了斥候七八名,而這七八名斥候并戰馬的倒地,則更拖累了整支隊伍的默契,很快便被伏擊者的沖鋒綴上。
雙方各自保持著高速前進,又在馬背上這一局限深重的空間內做出各種高難度輾轉騰挪的動作,饒是在這種極為不利的情況下,羯胡斥候們仍然將伏擊者四五人反殺落馬。
戰斗從發生到結束,不過百息之間,但是最終戰斗結束卻已經在一里多外,由此可見這場戰斗節奏之快以及過程之激烈!
最終的戰斗結果,是羯胡斥候小隊被全殲。而伏擊者們也付出了三條人命的代價,于是在這血腥環境中,頻頻響起了咒罵聲。
“不要閑話,速速割記撤離!”
伏擊者的首領低吼打斷眾人的咒罵牢騷,低聲下令道。
于是一眾人便加快了動作,從血泊中翻起那些羯胡斥候的尸體,將他們身上、馬上各類有價值的物品盡皆剝除,然后順手斬下這些斥候們因為控韁而磨出厚重老繭的手指,接著便將各種戰利品匯總一處,快速撤離此處,只留下一個殘忍血腥的殺戮現場。
類似的場景并非孤例,尤其最近這幾天時間里,更是在鄴城與枋頭之間的原野上頻頻上演。那些獵殺者與被獵者或還不清楚,但是羯國鎮守鄴城的主將麻秋心內卻在痛得滴血。
“短短四五天之間,足足四百多名斥候被逐殺!你們告訴我,為何會如此?”
在鄴城仍然有些簡陋的軍營大帳中,麻秋臉色鐵青,兩眼里密布著血絲,一副將要擇人而噬的兇惡表情。斥候散布于外,被攔截獵殺都是正常,但在這么短時間里集中損失這么多的精銳斥候,這簡直比一場大戰落敗還要讓人不能忍受!
雖然羯中多控馬控弦的精銳將士,但也正因如此,能夠被選作斥候的更是精銳中的精銳,每一個都是能夠以一當十的悍卒。甚至在這些被獵殺的斥候中,就有兩名羯胡小帥在其中,他們在羯中背景,甚至就連麻秋這個石虎的心腹都要忌憚。
而且除了人員損失之外,更重要的是羯國對南面的各種情況已經沒有了監察優勢。換言之南賊眼下在醞釀什么行動,麻秋根本無從了解。
要知道在此之前,由于在騎兵上擁有的強大優勢,雖然羯國處于弱勢防守,但是對于南賊各部動態都是能夠了如指掌的。在對峙查探敵情方面,南賊完全不是羯國的對手!
所以面對這樣的局面,麻秋真是既有心疼,又有慌亂,一腔怒火更是無從保留的向部將們傾斜而出。
而那些部將們,各自也都不乏委屈:“若真正面對戰,南賊弱騎,絕不是我軍對手!可是當下南賊大施物貨勾結周遭匪寇,巨貨收購斥候人命,那些匪寇都是游魂惡鬼,各項都不遜色我軍,實在、實在……”
“真是笑話!我雄軍數萬,難道要被這些蟊賊蟻眾鉗制?不管你們用什么樣的方法,一定要查探清楚南賊究竟意欲何為!”
麻秋暴躁吼道,雖然言中對那些盜匪之眾不乏污蔑,但其實他心里也是清楚這些盜匪的難纏程度,因為就連他自己在擔任石虎門客、沒有正式統軍之前,也是因為作為盜匪在河北流竄作案,為石虎搜羅財貨而得到重用的。
“南賊所恃,唯財貨罷了!徒自勢眾,但卻不敢與我軍野中決戰,就連這種詭數都要用上。速速聯絡與我軍親昵賊眾,告訴他們若助我反殺一場,我必向主上稟奏其名,封侯治郡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