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的這一次軍動,一直過了大半個月,才再次逐漸的歸于平靜,但卻留下了一個頗為狼藉的現場,當然這狼藉是針對羯胡方面而言。
南人幾部連動,投用軍力跨及數座重鎮,這本來是很難隱瞞下來的,但是幾路佯攻兼之鄉野賊眾的配合遮掩,當然最重要還是麻秋這個主將應對無能,根本就沒有抓住南人軍用重心所在,以至于應對失調,造成了全局的大潰敗!
麻秋的軍力被分割,尤其鄴城空門被闖根本動搖,南人的佯攻則由虛轉實,隨著鄴城的卒眾再次崩潰四散,使得周遭原本略有安定的局面化作渾湯。
盡管天王石虎應對也算及時,一俟得知鄴城生變,即刻率領軍眾南來救援追剿,但最終也是徒勞無功,只是圍繞著鄴城廢墟觀看了幾天的大火焚燒。鄴城卒眾的崩潰完全將南人行軍軌跡掩蓋下來,根本就無從追蹤。而再往更遠處追擊,這是就連石虎眼下都做不到的事情。
麻秋雖然鑄成大錯,但唯一聊可安慰的是其麾下軍力并未大損,尤其是在鶴塢見勢不妙之后即刻便抽身遠遁,沒有給南人以纏斗追剿的更大余地。
尤其避開了鄴城方面晉軍的南擊反殺,擺脫了最為危險的腹背受敵處境,也因此部眾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全,僅僅只有不足兩千眾的亡散。
但這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情,尤其對于當下石虎這種心情而言,這說明無論鄴城在遭襲的時候還是遭襲之后,麻秋這個本來應該坐鎮鄴城的主將一直在外做沒有意義的游蕩,甚至根本沒有與來犯之敵進行什么成規模的戰斗。
所以當麻秋引眾返回鄴城廢墟的時候,已經先一步抵達的石虎也是恨得牙根發癢,甚至于覺得手起刀落都不足以發泄心中忿恨。對于這個所謂的心腹愛將,石虎也是專門準備了別開生面的處罰。
他命人將麻秋手足捆縛于馬背上,然后命令士卒抽打馬匹奔走不休,一直累死了足足三匹戰馬,而麻秋也被顛簸的氣若游絲,不過一息尚存,倒也算是命硬。
石虎原本是打算就這樣直接將麻秋捆在馬背上顛死了事,他也沒想到麻秋居然這么能熬,熬死了三匹戰馬還沒有氣絕。
不過這個漫長的折磨過程也的確讓石虎略有泄憤,殺意也漸漸削減,但若說完全釋懷,那也做不到。因為這一戰實在是敗得太憋屈了,而且麻秋也壓根就沒有意識到他將之安置在鄴城的深意。
麻秋雖然沒有死,但剩下的這口氣也是養了一段時間才算是緩過來,身體仍然虛弱難當,但也自知罪大,一旦養出些許應答之力便即刻強撐著傷病之身入見請罪。
他整個人赤裸著身體,從脖頸到腳踝俱都捆綁著長滿密刺的荊條,被這么搬抬進了石虎軍帳中,還未開口整個人已是瑟瑟發抖,周身血水橫流,可謂凄慘到了極點。
石虎眼見麻秋如此凄慘,倒也并無不忍之色,他之所以不殺麻秋也不是什么舊情難舍,而是有著更深層次的考量。
其實這一次鄴城如此輕易的失守,還真的不能完全歸罪于麻秋,應該說整個羯國都是問題深重。石虎雖然最終入主襄國,但也是多方媾和的結果,并不能完全說是因為他的雄才偉略。
其中最主要一點,就是夔安等羯胡耆老對石虎的大力支持。否則幾年前他在淮上損兵折將敗退而歸,也不可能這么快就在河北立穩且最終擊敗石勒的真正繼承人石大雅。
而夔安等羯胡耆老對石虎的支持也不是全無保留的,認定他是能夠帶領羯胡中興的天命英主。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把控襄國的程遐等人與夔安這些老臣本就有難以調和的矛盾,石大雅又完全淪為程遐等人把控權柄的傀儡,在這種情況下,石虎自然是他們唯一的選擇。
所以石虎與夔安等人更近似平等的合作,而并不能完全掌控這些手握部曲兵眾的羯胡耆老。也因此,在入主襄國之后,石虎罕見的沒有循照自己往年的暴虐性情而大肆殺戮,僅僅只是誅殺了一部分如程遐之流的首惡和部曲眾多的鄉宗首領。
這自然不是因為石虎身位不同而寬宏大量,襄國政權本身也是維持了數年之久,其實已經是頗具組織性的一個勢力。石虎真要求于一時快意而全力鏟除的話,碰撞反叛在所難免,所消耗的自然只能是自己的嫡系勢力。
但石虎重創返回,自身嫡系實力本就不算太高,如果再對拼消耗下去,無疑會更加沒有足夠的力量以制衡夔安等人。而若本身沒有足夠的實力,他與石大雅這個傀儡又有何異?
就連程遐這個奴婢卑流都能利之所驅而暴起噬主,他是有多天真才會認為夔安等人會對他一直恭敬禮奉?
所以對于襄國內盤踞的這些勢力,石虎非但沒有盡數誅殺,反而有選擇性的接收再用。比如太原郭氏的郭殷,石虎入主襄國后不久,便將郭殷任作尚書仆射參輔政事。
太原郭氏本身勢力便不弱,襄國所在僅僅只是一部分,在并州包括關中等地,都還有其族眾武裝存在。甚至于石虎通過郭殷招攬到劉琨的殘余勢力,這些人早年依附于段部,本身也是半獨立的存在,段氏被滅后又有一部分族眾投靠過去,在遼西也是一股小勢力。
石虎是久困之人難作豪奢姿態,保留下郭氏這樣的強宗,也能夠讓他們與夔安等人進行對峙互耗。這自然令夔安等人不滿意,私底下常常談論他是大敗怯膽,已經不如往年器具,就連除惡都不能誅盡。
對此,石虎自然是一笑哂之。當然他本身就是一個強勢之主,也不滿足于坐看老臣互斗而樂在其中,一方面扶植自己的親信將領如麻秋、張豺之流,發展擴充嫡系武裝,另一方面則倚重于李農等乞活軍。
不過襄國之地盤根錯節,尤其石勒早年對他的提防針對更是讓他無從施展,所以他才會一直執意于修繕鄴城以作遷都備選,就是為了抵消來自各方的掣肘,全面發展自己的勢力。
但這一點自然遭到老臣們的聯合抵制,他們的理由也冠冕堂皇,實在是鄴城被破壞的太嚴重徹底,而趙國本身就是大亂新定,實在不宜再大興土木做此勞民傷財的營建。
如果石虎是石大雅那種仁懦君主,受此鉗制自然不敢再有聲張,但他也是跟隨先主石勒一路打拼起來。眼下是因為實力不足而不得不稍作忍讓,但卻絕不會被人玩弄掌中。
所以為了推動復建鄴城,石虎也是很費了一番手腳,甚至不惜托以鬼神之說,請大和尚佛圖澄降靈訓告。雖然勉強算是通過了決議,但也可以說是大違人愿。
由于得不到實權各派支持,所以鄴城這個原本的河北重鎮眼下相當于是孤軍獨守。麻秋憑此一部之力,卻要對抗南賊在河北設置的各路軍鎮,也的確是不乏苦勞。
尤其他托以鬼神氣運,言定鄴城乃是羯運復興根本,又不便擇地重建城池。而南賊絕戶陰毒,對鄴城破壞的又太徹底,讓軍營和城池之間拉開了距離,這也給南人偷襲鄴城得手而埋下了直接的禍根!
但石虎本身就不是一個仁厚之主,又不慣于用自己的錯誤為臣子無能而作審辨,無論如何在他看來,麻秋一辱再辱,而且都是敗于鄴城,實在死不足惜。但他若就這么殺了麻秋,無異于全盤否定了自己早前營建鄴都的計劃。
看到麻秋凄慘入帳,石虎已經控制不住怒火冷笑起來:“麻將軍飛騎遠奔,縱橫千里,馳騁這幾日光景,可還盡興?”
麻秋聽到天王如此冷厲譏諷,更是忍不住嚇得渾身顫抖,他雖然熬死了三匹戰馬,但這懲罰的過程于他而言每一刻都是不愿回想的慘痛折磨,乃至于養傷這幾日每每聽到帳外馬聲嘶鳴都驚懼得噩夢連連!
“你之性命又何足惜,我營鄴大計因你受挫,你說怎樣死法才配得上這大罪?”
石虎語調仍然冰冷,但麻秋心弦卻為之一松,他久事于石虎門下,自然熟知天王脾性,若真對他動了殺意,才不會跟他廢話太多。
但這也并不意味著他就能轉危為安,單單此前那種懲罰再來一次,便足以令他生不如死,此刻雖然仍是四肢綿軟無力且酸痛難當,但還是忍不住掙扎翻起,哽咽道:“罪奴自知所犯罪過雖臠割千刀也不足償罪,若是仍存一二羞恥,早該自絕于郊野,豈敢再生還拜于主上座前惹厭。但卻憂念主上患于忠良乏用,才……”
“呸!似你這種無能奴婢,屢屢損我威儀,壞我大計,也配稱是忠良?”
石虎被點破心事,更加怒不可遏,頓時暴躁而起破口大罵,乃至于一腳踏在麻秋背上荊條,使得那荊條密刺更加穿透皮肉,痛得麻秋哀嚎連連。
“罪、罪奴豈敢忠良自標,只是一個純忠劣奴,此前主上舊情深眷才將罪奴顯用,才力不配已是死罪、但區區一死,哪能償還主上深情……余生愿做奴畜卑用,只求能為主上效力一二……”
“你也要深記,我不殺你,全因舊事長情。但你這罪奴豈配再居人上?我留你一命,但你的職事稍后張豺接任,你日后就給他牽馬作奴吧。”
聽到石虎這一安排,麻秋已是心若死灰,但也知自己犯下過錯實在死不足惜,能夠保住性命已是萬幸,更無從挑剔這種羞辱性的懲罰。不過他終究也知石虎心意,這種安排其實何嘗不是要讓他看住張豺。
又沉默半晌,麻秋才又低聲道:“罪奴今次落敗,實在無從脫罪……但、但有一言不得不向主上陳明,鄴城今次事敗,除罪奴昏聵之外,又何嘗不是獨力難支……反觀南賊,各部協調如一……”
“滾下去!”
石虎聽到這話,不免更加羞惱,抬起一腳踹在麻秋口角處。麻秋見狀自然不敢多說,就這么赤裸著身體背負著荊條,一路翻滾出了大帳,在大帳毛氈上留下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