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建康尤其是中樞形勢,就像是拔河一樣,或者說蛛網繃結,數方角力,互不相讓。北軍中候趙,就是用于角力的一根線,突然繃斷,會引發什么樣的變數,其實誰都不清楚。
最起碼對臺輔諸公而言,是節奏被徹底的打破。
趙自殺的消息,并沒有被及時控制住,很快便擴散于外,而各方因此所作出的反應也都隨之而來。
“沈司空業已離都,去向未明。沈氏族人由各門陸續潛出……”
沈氏對京畿包括臺城的滲透已經極深,趙自殺這么重要的事情不可能瞞得過其家。如果說此前時局內人眾對于趙之死還沒有意識到當中所蘊藏的險惡,那么沈充并沈氏族人的離都便意味著斗爭徹底進入另一個層面,兵禍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所以當這消息傳入臺中后,隨之便引發了第二個變數:“臺內群臣多有缺職,其中過半直往覆舟山而去!”
人的本性便是趨安避禍,蘇祖之亂距今不過六七年的光景。對于許多臺臣而言,過往兵禍糜爛之慘痛情景尚是歷歷在目,誰也不能確定這一次的兵禍會在哪一刻爆發。
最起碼眼下而言,沈氏方方面面都占據著絕對的優勢,尤其早年梁公百騎即可收復京畿以勤王,當下所能動用兵力又何止百騎之數!
所以在這種氣氛空前緊張的時刻,自然絕大多數人都覺得梁公才是穩定京畿局面的首先之選!
因此當這一消息傳遞到臺輔們耳中時,給他們帶來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毫無疑問,兵變乃是政治邏輯推演不下去的最終之選,可是現在結果提前擺在了他們的面前,那就是一旦發生兵災,最起碼在人望方面,他們絕不占優!
“持我手令,速往護軍府請出周謨將軍,召集后軍將士嚴防臺苑!”
雖然本身還在中書官署,但褚翜也是輕甲披掛。他眼下也來不及追查趙身死究竟是沈氏所為還是其他,眼下唯有謹守臺苑,寄望于在這倉促之間,沈氏也不可能發動太多的軍力進攻臺苑。
與此同時,州城內的諸葛恢也是全面戒備,他并沒有直接調動宿衛的權力,但是手中也掌握著一支相當可觀的力量,那就是青徐僑門各自門生仆僮。這些人戰斗力如何暫且不論,可一旦集結起來,那也是多達兩三千人眾,依托于州城本身防事,同樣有著堅守的資本。
因為趙之死,都中各方俱都風聲鶴唳,不敢怠慢。堂堂北軍中候,居然就這么輕易身死,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究竟是不是下一個,同樣的誰也不能保證趙之死是否出于自愿還是來自哪一方的逼迫。所以,當務之急自然是集結自身力量以備不測。
上午時分,突然又有一條消息傳出:“皇太后苑詔宣召散騎常侍庾冰入見!”
庾冰入苑沒有太久,不過區區半個時辰便離開苑城,直往臺城而來。
“陛下內詔,命我假節前往北軍宿營撫慰將士,尚需中書并護軍各制遣令。”
皇帝雖然有下詔的權力,但若這份詔書沒有獲得中書的通過,并不具備合法性。尤其這份詔令還牽涉到最為敏感的宿衛軍權,所以也需要獲得護軍府的通過。
庾冰持著只有皇帝印令的詔書直接前往中書官署,正好遇見衛崇也在此處,倒是省了他再作奔波的勞煩。
衛崇趕來中書官署,主要還是為了詢問趙真正死因。可是看到庾冰拿出這樣一份詔書后,臉色頓時變得異常難看。他本身在臺內根基極淺,其中大部分權威可以說是都來自于這個國丈的身份。
趙這個北軍主將剛剛死去,庾冰旋即便得到了苑內授權而得以暫掌北軍,卻完全越過了護軍府,又將他這個護軍將軍置于何地?
可是眼下這樣一個形勢,卻還輪不到衛崇發難。他臉色雖然變得極為難看,但也只是眼望向褚翜。因為這樣一份任命,同樣觸犯了褚翜司掌詔令的職責。
褚翜心情之惡劣較之衛崇只多不少,擺在案頭的內詔他只是草草掃過,而后銳利視線便直望向庾冰。
面對兩名臺輔的視線逼視,庾冰神態尚是從容,只是肅容道:“眼下事態緊急,趙未經司斷而身死,北軍已是群情悸動,撫慰稍有不及,或將釀成大禍!”
若是沒有衛崇在場,褚翜尚可厲斥庾冰何以操之過急,可是現在他心內縱有諸多不滿,但也無從發泄。他自然可以拒絕這一任命,以彰顯中書權威,可是然后呢?
北軍主將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足足萬余眾的北軍宿衛不明就里,人情惶恐至何種程度,令人不敢深思!
本著誰得利誰作祟的原則,這件事肇始何處已經無需深辯。本來就已經是繃緊對峙的局面,庾氏在沒有征兆的情況下強勢涉入,令得局面更加緊張。
“季堅好自為之!”
稍作沉吟后,褚翜也不得不將符令加于庾冰呈上的這一份詔書。別的不說,甚至不考慮宿衛眼下內部混亂,單單距離建康最近的成建制武裝只有位于歷陽的庾翼部眾,再加上來自苑中的背書,他便不可能拒絕庾氏的加入。
眼見褚翜落印,庾冰臉色才變得和緩幾分,繼而轉望向衛崇,笑語道:“尚需有勞護軍,引我前往府下監中,領出北軍在監將尉,才可穩定行伍人心。”
衛崇聽到這話,臉色更難看幾分。他這個護軍將軍本就是一個弱勢存在,較之前任的虞潭差了許多,趙自殺于護軍府下監中,他本就難辭其咎,而后職權更是接連被踐踏。
現在很明顯,趙之死即便庾家沒有直接的促成,關聯也是極大。可是現在苑中并中書接連通過庾氏接手北軍的決定,他又憑什么拒絕?
“趙之死,所涉寬泛。散騎既然得于苑詔,善后事宜,不知可有另囑?”
趙之死若有隱情,意味著護軍府本身就已經成了一個布滿漏洞的篩子,衛崇已是待罪之身,眼下他也只能以此將體面稍作維持。
對于衛崇這個因于裙帶而躥用、實則能力完全不匹配的世家紈绔,庾冰自有足夠理由予以蔑視,聞言后只是嘆息道:“都下人情已是如此焦灼,我受此詔用,也是亟待回穩眾情,至于其他事宜,實在無暇過問。”
這是連一個表面的解釋都不愿給衛崇,衛崇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他下意識想要拒絕庾冰,可是一想到建康城目下一觸即發的惡劣形勢,也覺得自己根本擔不起這樣的責任。
沉吟少許后,衛崇才澀聲道:“事及于此,護軍難辭其咎。我本待罪之身,又豈敢再作張口揚聲。請散騎自往,我將歸于廷尉,自縛待罪!”
聽到衛崇這么說,褚翜并庾冰俱都皺起了眉頭。身為一個政治人物,衛崇這種表態毫無疑問是最惡劣的一種形式,無事時安享高位,一旦有事便要撂挑子不干,實在令人不恥!
“護軍罪或無罪,此非我能勝論。但眼下軍務緊急,還請護軍能夠負重暫任,余者事后再論!”
庾冰沉聲說道,這會兒對于沈氏為何極力將衛崇推至臺輔位置也都深有感觸,這根本就是一個全無主見且全無擔當的無能之輩,縱使正色立于朝中,也只是一個沒有絲毫危害性的樣子貨!
衛崇受此擠兌,一時間也是臉色通紅,說實話,身在局中這段時間,他雖然也養成一定的政治敏感度,但本質上也沒有太大的提升,更沒有應對這種復雜局面的能力。
在褚翜和庾冰兩方施壓之下,衛崇也只能暫作讓步,將庾冰領到護軍府下監舍中,由其召集此前被監押的北軍將尉們。
庾冰見到北軍將尉們,也并不急于離開,而是先單獨接見了桓溫,趁著左右無人,庾冰直接對桓溫說道:“今次有勞元子。”
“歷陽庾使君予我多有深眷,未作常情相待。我也常思回報,豈敢居功!”
桓溫神態恭謹,抱拳回答說道,繼而又低語道:“梁公久歷困厄,絕非俗類,即便今次搶發,也不可輕松以待啊!”
“這一點我自然深知,所以稍后還要仰仗元子相助。待到北軍群情穩固,我想推薦元子你暫守石頭城,隨時接應稚恭入都,不知你意下如何?”
庾冰對此深有同感,而后望著桓溫說道。
“使君于我信重至斯,我自義不容辭!”
桓溫抱拳說道,心內也是不乏狂喜。此前他與庾翼雖然私誼深厚,但他就任宿衛,也很難借力庾翼。可是這一次庾家勢力終于再歸中樞,庾冰將他任在石頭城這樣險重之地,毫無疑問已是將他當作庾家在都下一個重要臂助。
對于桓溫的態度,庾冰尚算滿意。外間對于趙之死尚有幾分疑竇,其實此前庾冰也并沒有將主意打到趙身上,但是此前瑯琊王允之派人前來希望他能出手搭救趙,至不濟也要將趙給解決掉,擔心會因趙將式微已久的瑯琊王氏卷入進來。
庾冰正愁困于沒有機會加入局中,王允之的請托無疑指給他一個方向,憑他自然沒有搭救趙的能力,就算是有,也沒有必要為了保全王氏而花費大力氣。所以他自然要選擇后者,桓溫正是他所啟用的人選。
而桓溫也的確將事情完成的漂亮,直接通過言語陳詞讓趙明白到他根本已經是死路一條,若能自我了斷,還能保留一些體面并舊情,若再煎熬下去,只會沉淪更深。
當然這也只是桓溫一面之詞,究竟他怎樣讓趙選擇自我了斷,庾冰既不清楚,也并不關心。他只知道自己終于得以掌握北軍宿衛,再與歷陽的庾翼聯合,甚至不需要荊州的二兄,他們兄弟已經是能夠左右當下都內局勢的最強力量。
這是自大兄身死,二兄自逐外放之后,他們庾家再次得以掌握畿內局勢。臺輔們或還心憂于沈氏會否用強,可是庾冰完全不擔心,沈維周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根本不可能動用江北軍力,就算要發動隱藏于近畿和鄉土的部曲力量,也需要一定的時間。
憑著庾冰所掌握的宿衛力量,再加上來自歷陽的增援,還有臺輔們迫于形勢不得不倚重庾家,抵抗沈氏部曲綽綽有余。而且一旦事態真的發展到兵戎相見,沈氏有淮南,他們庾氏還有荊州為助!
無論二兄再怎么傾向沈家,在這種你死我活的斗爭中,自然還是要以自家兄弟為計。正如他們庾氏就算此前有大兄之禍,在這樣的關鍵時刻,皇太后仍然傾向于相信母家。
所以這種對峙的局面對旁人而言或是兇險莫測,但卻是他們庾家加強中樞權位的良機。尤其若能借此讓二兄認可他們兄弟的主張,庾冰也不必再為臺輔們跑腿,未來的時局將是他們庾氏與沈氏共掌的局面!
但是事情的發展豈能盡如人意,當庾冰還在想著借由這種嚴峻形勢以更加擴大自己在都內話語權的時候,很快又有一樁變數發生,那就是原本在覆舟山碼頭登船的梁公沈維周,突然下船,在鎮軍將軍紀睦的陪同下再次返回了此前安排入住的覆舟山別苑。